建安十八年的邺城,深秋的萧瑟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。丞相府高耸的坞墙仿佛也挡不住那透骨的含义,并非全然来自天气,更多是源于一种无声蔓延的焦虑。赤壁的惨败如同一道难以愈合的创口,时刻提醒着这位北方霸主征伐之路的坎坷。如今,虽休养生息,但西北马超、韩遂蠢蠢欲动,东南孙权虎视眈眈,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虽暂缓,边境的摩擦与小规模用兵却从未止息。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持续的军事压力,最终都沉甸甸地压在了粮秣辎重之上。
这一日,司马懿抱着一摞刚校勘完毕的《盐铁论》简册,从库房缓步走向文学掾官廨。他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,脸色在秋日凉风中显得愈发苍白,步伐虚浮,时不时还以袖掩口,低声轻咳,完美维持着那副大病初愈、精力不济的模样。
回廊转角处,恰遇一行人自正堂议事厅出来。为首者正是五官中郎将曹丕,其身后跟着尚书陈群及几位掾属。曹丕眉头紧锁,面沉如水,往日那份沉静此刻显得有些凝滞,仿佛被重重心事压得透不过气。陈群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,语速极快,司马懿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语:“……关中输送又延误了……”、“……淮南屯田本年收成不及预期……”、“……丞相甚忧……”
曹丕并未回应,只是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廊下,恰好与垂首避让到一旁的司马懿有一瞬的交错。司马懿清晰地看到曹丕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焦灼与疲惫。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,身体微微蜷缩,做出恭谨畏惧之态。
曹丕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,很快便带着人匆匆离去,脚步声沉重,消失在回廊深处。
司马懿直起身,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。粮草!果然是粮草!近几日府中气氛压抑,官吏行色匆匆,皆因此事。连一向沉稳的曹丕都显露出如此情态,可见压力之大,已非寻常。曹操必是再次因粮草问题大发雷霆,甚至可能以此考较诸子,尤其是分管部分政务的曹丕。
他抱着竹简,慢慢踱回那间僻静的官廨。同僚们也在低声交谈,话题同样离不开“筹粮”、“加赋”、“民疲”等字眼,人人面带忧色。司马懿沉默地坐到自己的案前,将简册轻轻放下,仿佛对外界的纷扰毫无兴趣,只专注于眼前的一方书案。
然而,他的内心却如鼎沸之水。时机!他等待的时机似乎正在叩门。北行游学时所见的惨烈景象——那易子而食的枯槁面庞、荒野中无人收敛的白骨——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与那绝对混乱相比,曹操治下强制性的秩序虽冷酷,却是生存的唯一保障。而维持这秩序和军力的根本,就在于粮食。
他脑海中飞速运转。汉武帝屯田定西域的故事,《汉书·食货志》中关于徙民实边、且田且守的记载,与他沿途所见曹操麾下青州兵闲时修缮水利的情形相互印证、融合。一个清晰的、系统化的“军屯”制度雏形,在他那冷静如冰的思维中迅速构建、完善:如何分派兵士、如何划分土地、如何配置农具粮种、如何设置专职官员管理、如何考核赏罚……每一个环节都缜密推演,力求务实可行。
但他绝不会冲动。献策?向谁献策?如何献策?一字之差,便是天堂地狱。
直接向曹操献策?无异于自寻死路。一个称病七年、初入府不久的文学掾,竟敢妄议军国大政?且不说能否上达天听,即便侥幸呈至曹操案头,以曹操之多疑,首先怀疑的便是他的动机与野心。更何况,此举将彻底暴露自己,打破苦苦维持的“病弱”伪装,立刻成为众矢之的。
那么,唯一的选择,只有曹丕。
接下来的几日,司马懿更加沉默寡言。白日里,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校勘典籍,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。但每晚回到城南小院,在妻子张春华无声却周全的照料下,他书房的那盏油灯总是亮至深夜。
张春华已察觉夫君近日似有不同。他依旧沉静,但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眸中,偶尔闪过的不再是纯粹的收敛,而是一种近乎狩猎般的专注。她不多问,只是将晚膳做得更精细,将书房收拾得更整洁,夜间默默为他添衣研墨。这种无言的支撑,让司马懿更能心无旁骛。
他铺开崭新的竹简,却并非创作,而是注释。他选择了一卷极为冷僻的《淮南子·主术训》残卷,其中恰好有一段谈及“御民之道,在于足食”。他以考据注疏为名,将心中已成型的“军屯制”方略,掰开揉碎,巧妙地编织进对古籍的阐释之中。
他写得极其谨慎,每一个观点都引经据典,仿佛只是先贤智慧的归纳总结,绝口不提任何个人创见。文字古朴晦涩,若非深通政务之人,根本难以察觉其中蕴含的巨大现实价值。完成主体部分后,他反复斟酌,又在文末附上一段话,笔迹显得更加虚浮无力:
“仆迂腐之躯,困守书斋,得览此圣王遗训,遥想当年武帝屯田盛举,心向往之。日前偶闻世子于廊下忧心粮秣,深感世子仁孝,体恤丞相辛劳,亦忧心国事。愚钝之质,受此启发,夜不能寐,试将古制略作梳理,然此皆书生迂阔之见,纸上谈兵,恐贻笑大方。唯念世子垂询之德,不敢藏私,故冒昧录此浅薄之言,伏乞世子闲时哂阅一二,若得片语指点,便是仆之无上荣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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