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中的暮春,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潮闷。丞相府的议事厅内,窗户洞开,却透不进一丝凉风,唯有低沉垂悬的乌云,将午后的天光压得晦暗不明。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,预示着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。
诸葛亮端坐主位,身前的案几上,军事舆图已被厚厚的户籍册、粮簿和军械损耗清单取代。他轻轻摇动羽扇,但微风吹拂的只是鬓角几缕过早霜白的发丝,驱不散眉宇间深锁的沉重。长史杨仪、丞相府东曹掾蒋琬、以及刚自安抚流民一线返回的丞相府司马费祎分坐两侧,人人面色凝肃。
“丞相,”杨仪的声音干涩,如同磨损的竹简,他手持一卷墨迹犹新的简牍,开始逐项禀报,“此次北伐,我军……兵马折损,初步核计,约在八千至一万之间。其中,街亭、列柳城及箕谷等役,损失多为久经战阵的精锐。军械方面,箭矢损耗逾三十万支,粮秣被焚毁、遗弃者,约占出征所携四成……攻城器械,大半折损于陇山道中。”
每一个数字报出,厅内的空气便凝固一分。那不是冰冷的符号,而是无数鲜活生命的消逝,是数年积蓄的消耗。蒋琬接着开口,语气更为沉痛:“为支撑此次战事,汉中、巴蜀征发民夫逾五万,伤亡病亡者,尚未及详查。府库为大军开拔所拨钱粮,已耗十之七八。战后抚恤伤亡将士家属,安置撤回军民,所费……更是巨万。” 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且陇右三郡响应王师之士民,随军南归者,十不及四。其余……恐已遭魏贼毒手。”
最后,风尘仆仆的费祎起身,他的袍角还沾着泥点,声音因疲惫而沙哑:“丞相,各营伤兵已陆续安置,然药材奇缺,医官不足,每日皆有壮士因伤重不治……撤回的百姓,暂安置于河池、乐城一带,然田宅尽毁,人心惶惶,亟待赈济。” 说到动情处,他语带哽咽,“是下官等无能,未能护得更多陇右义民周全……”
诸葛亮抬起手,止住了费祎的自责,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将一切重压揽于己身的沙哑:“文伟(费祎字)不必如此。此非尔等之过,是亮虑事不周,急于求成,方有今日之败,辜负将士,更负陇右父老之望。” 他将“过错”二字,清晰地刻在了自己身上。
就在这时,窗外滚过一声闷雷,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,敲打着屋檐瓦楞,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议事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。众人退去后,诸葛亮并未离开,而是移步至一旁的书房。雨势渐大,雨水顺着窗棂淌下,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幕,将外界隔绝开来。
他在案前坐下,铺开一方素帛,研墨濡笔。窗外雨声潺潺,映衬着书房内死寂般的宁静。他并非在起草寻常公文,而是在书写那封必将传遍蜀汉,乃至震动魏吴的《街亭自贬疏》。
笔锋落下,一字一句,皆是沉重如山的自省:“臣亮言:街亭之失,咎在臣授任无方……马谡才疏,而亮深加倚重,违众拔擢,致此败衄,辱国丧师,非谡之罪,实亮不明之过也……请自贬三等,为右将军,行丞相事……”
他没有回避,没有推诿,将战略的冒进、用人的失察,剖析得淋漓尽致。这封奏疏,不仅是对刘禅的交代,更是对天下,对全军,对他自己内心的交代。书写完毕,他唤来亲信书记董厥,吩咐道:“休昭(董厥字),将此疏以最快速度送往成都,呈报陛下。另,即刻以丞相府名义行文:一、拨付专款,按最高规格抚恤阵亡将士遗属,由你亲自督办,不得有丝毫克扣延误;二、伤兵医治、撤回军民安置事宜,由蒋琬、费祎总责,所需钱粮物资,优先调拨。”
罚己至严,待卒至厚。这便是诸葛亮的为政之道。
入夜后,雨未见小,反而愈发滂沱。丞相府侧门悄然开启,诸葛亮仅披一件寻常蓑衣,带着一名掌灯的老仆,登上一辆简陋的马车,碾过泥泞的街道,直向翊军将军赵云府邸而去。
府门前的卫士见是丞相冒雨亲至,惊愕之余欲要通传,却被诸葛亮摆手制止。他径直入内,穿过庭院,来到亮着灯火的堂前。
赵云正于灯下细心擦拭着他那杆随他征战多年的亮银枪,枪尖寒光在雨夜中流转。见诸葛亮突然现身,雨水正从其蓑衣边缘滴落,赵云急忙起身:“丞相!如此大雨,您怎可亲临?若有吩咐,唤云过府便是!”
诸葛亮解下蓑衣,露出略带疲惫却温和的笑容:“子龙不必多礼。心中积郁,难以安坐,想起将军,便信步而来。叨扰了。”
二人对坐,仆人奉上热茶后悄然退下。窗外雨声如瀑,更衬得室内一方天地格外宁静。
“箕谷一战,若非子龙将军临危不乱,奋勇断后,我军精锐恐尽丧于郭淮之手。将军力挽狂澜,保全骨干,此功,远胜攻城略地。”诸葛亮看着赵云,语气真诚而恳切,“亮,特来致谢。”
赵云慨然道:“丞相言重了!分内之事,何足挂齿。只是……只是此番北伐,功败垂成,云心中实感愧憾!” 这位老将的脸上,亦难掩挫败之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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