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当长安的喧嚣褪去,夜幕重新笼罩这座古城时,另一股暗流却在坊间悄然涌动。
太极殿内烛火微摇,曹髦独坐于御案之后,指尖轻叩战报边缘。
张让垂首立于阶下,低声禀道:“陛下,姜府……已三日未曾开灶。”
裴元缓步上前,声音低而沉静:“昔闻蜀中降将多以音律寄情,或可试以曲通心。”
曹髦久久未语,终是起身,目光如刃划破殿中幽暗:“今夜,朕要去见一位困兽。”
斜谷道的大捷并未完全洗去人们心中对“降将”二字的芥蒂,反而因其惨烈而催生出新的流言。
“听说了吗?姜维拒了陛下所有封赏,连府门都不出一步。”
“哼,我看他还是心向着蜀地。那一千人,不都是他的旧部吗?如今死伤殆尽,他这是在给咱们陛下甩脸子看呢!”
“是啊,狼就是狼,养不熟的。我看那‘讨逆’是假,赚取兵权才是真,只是没料到钟会那厮更狠,黑吃黑罢了。”
流言如鬼魅,在茶馆酒肆的昏暗灯光下,在寻常百姓的窃窃私语中,扭曲着,膨胀着,试图将那座紧闭的府门彻底孤立成一座囚岛。
太极殿深处,内侍张让躬身呈上密报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扰了殿内的死寂:“陛下,姜府……已经三日未曾开灶了。唯有那个叫阿竹的哑仆,每日清晨会出门打一桶水,奴婢遣人看过,其神色哀绝,形容枯槁,不似作伪。”
三日未开灶。
这五个字,比千军万马的战报更让曹髦心头一沉。
那是饥饿与孤独交织的沉默,不是赌气,不是示威,而是一种缓慢的、决绝的自我放逐。
姜维在用断食与孤寂,为那三百埋骨斜谷的袍泽,也为他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忠诚,举行一场漫长的葬礼。
曹髦立于殿檐之下,目光穿透深沉的夜色,遥遥望向城南姜府的方向。
夜风清冷,吹得他宽大的袍袖微微拂动,檐角铜铃轻响,似在低语不安。
良久,他忽然回首,对身后侍立的宫廷乐正裴元问道:“裴卿,《梁父吟》的曲调,可否融入一段陇西的童谣节拍?”
裴元一怔,下意识地思索起来。
《梁父吟》乃悲歌,常为凭吊诸葛武侯而奏,其音苍凉悲切。
而陇西童谣,则是姜维故乡之音,质朴而悠扬。
二者风格迥异,强行融合,稍有不慎便会不伦不类。
曹髦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,补充道:“要慢,要轻,就像母亲在黑夜里哼着歌,哄着不愿入睡的孩儿那般。”
裴元闻言,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。
他瞬间明白了。
陛下此举,不是为了作一首新曲,而是要磨一柄能刺入灵魂深处的钥匙。
他深吸一口气,叩首道:“臣,遵旨。”他知道,这位年轻的天子,又要行常人不敢想、不敢为的险招了。
子时,月隐星稀。
曹髦摒弃了龙辇,遣散了禁卫,仅着一身素色常服,与张让、裴元二人,借着一盏孤灯的微光,步行在寂静无闻的长安街巷。
冰凉的石板路在脚下延伸,每一步都踏出细微的回响,如同心跳敲击着夜的胸膛。
两侧坊墙高耸,投下巨大的阴影,宛如一头头沉默的巨兽伏卧于黑暗之中。
空气里弥漫着湿土与枯叶的气息,远处偶有犬吠划破长空,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。
姜府门前,连守卫都没有,只有两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笼,在黑夜中摇曳着微弱的光晕,映照出门前青苔斑驳的石阶。
张让上前叩门,许久,门内才传来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
门被拉开一道缝,探出阿竹那张年轻而憔悴的脸。
当看清门外站着的竟是当朝天子时,少年惊得魂飞魄散,双膝一软便要跪地叩拜。
曹髦却抬手虚扶,示意他不必出声。
他没有踏入府门,只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手抄本,那是他亲手誊抄的诸葛亮《出师表》。
他将手抄本轻轻置于门前的石阶上,而后从张让手中接过火折,亲自点燃。
“呼——”
一簇橘黄色的火焰猛地蹿起,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页。
热浪扑面而来,带着焦糊的墨香,与夜风中的寒意交织成一种奇异的触感。
那墨迹写就的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八个大字,在火光中剧烈地扭曲、蜷缩,最终化为一缕缕黑色的灰烬,随夜风飘散,像无数亡魂的叹息掠过耳际。
阿竹瞪大了双眼,惊恐地捂住了嘴,不敢发出半点声响。
曹髦凝视着那即将燃尽的火焰,声音低沉而清晰,仿佛不是在问任何人,又仿佛是在问那院内深锁的孤魂:
“武侯若在天有灵,见今日蜀中百姓于乱世中饥寒交迫,生灵涂炭,他……是宁肯卿再兴刀兵,让这片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,还是愿见天下归于一统,万民得以安息?”
话音刚落,院内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。
“铮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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