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两一钱!孔广顺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,眼前发黑。
全家辛苦一年,收的粮食全交上去都不够租子,还得倒欠这么多杂项!这还不包括家里日常的口粮、老人的药钱!
“陈管事……赵先生……”孔广顺声音发颤,腰不由自主地弯得更低。
“这……这实在是拿不出啊,去年换地时,不是说旱地租子轻省吗?这……这怎么比水田还……”
“嗯?”陈管事脸色一沉,暗道:这家伙好不晓事!
“孔广顺,白纸黑字,契书是你自己按的手印,府里可曾强迫于你?当初体恤你家艰难,准你置换,已是天大的恩典。
这租额折算,乃是保障祭祀供给,祖宗规制,岂容随意更改?
至于那些杂项,哪家佃户能免?府里上下下,祭祀、修缮、车马、人工,哪一项不要开销?莫非只你一家特殊?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那地实在打不出粮食啊……”孔广顺绝望低语。
“地薄?”陈管事冷笑一声。
“那是你耕作不力!府里良田沃土,怎到了你手里就薄了?我看是你心思没用在正道上!
再者说,契书上可写得明白,‘待尔家况好转再议’,你家如今这光景,像是好转的样子吗?按约行事有何不对?”
——句句在“理”,字字如刀。
孔广顺被噎得哑口无言,只有胸口憋闷得生疼。
“年前,必须把这八两一钱银子交到府里账上。”
陈管事下了最后通牒,语气转冷,“若交不出……你那十五亩旱地的佃契,府里就只能收回了。
还有这两间房,地皮也是府里的产业,到时莫怪府里不讲情面,清理门户。”
清理门户……孔广顺身体晃了晃,脸色惨白。
收回田地,拆了房子,他们一家六口,在这寒冬腊月里去哪里?老人病着,孩子还小……
赵账房合上账簿,推了推眼镜,又“好心”补充一句:“孔广顺,你也姓孔,当知族规,拖欠租赋,抗拒不交,可是重罪。
轻则罚没家产,重则……开革出族,死后不得入祖茔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开革出族!孔广顺父亲孔昭礼在屋里听到这话,猛地咳嗽起来,内心充满了恐惧。
对于这些底层旁支来说,姓孔已是唯一的精神寄托,若被革除,那就真是孤魂野鬼了。
陈管事不再多言,带着人转身走了,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,扑打在呆立原地的孔广顺脸上。
屋内死寂一片,半晌,孔昭礼老泪纵横,捶着炕沿:“糊涂啊!当初就不该按那个手印!那是绝户的契啊!”
周氏停下了手里的针线,眼神空洞,孔兰和孔祥云吓得不敢出声。
孔广顺慢慢蹲回门槛边,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。八两一钱银子像一座大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卖地?地本就是租的,卖房?房是府里的。
卖儿卖女?……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,无尽屈辱涌上心头。
远处,孔府方向隐约传来钟鼓丝竹之声,那是为开春大祭进行的演练。
庄严肃穆的礼乐之音,飘飘荡荡,越过寒冷的原野,覆盖在这无声碎裂的贫家小院上空,构成一幅无比残酷而真实的画卷。
圣裔府邸的“仁义道德”与“祖宗规矩”,在这冰冷的算盘珠子声和逼债声中,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獠牙。
而这一切,都被记录在赵账房手中,那本看似公正的蓝皮账簿里,成为压垮这个六口之家的合法“道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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