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在溪面上织了层绉纱,赤霞骕的蹄印在卵石滩上烙出浅浅的月牙。谢明君蹲在青石边,将王璟若的旧衣浸入溪水时,袖口暗红的血渍在波纹中晕开,像极了初秋的山茱萸果。
“谢小姐用这个吧。”张紫氤的声音混着环佩叮咚,一方冰蚕丝帕飘落石上。那帕子薄如蝉翼,迎着朝阳竟透出火焰状经络,“汗渍血污一拭即净,最适行军。”她指尖抚过丝帕边缘,金线锁边忽地泛起涟漪,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拨动。
谢明君抖开浸透的衣衫,故意让水流卷走捣衣槌。木槌打着旋儿漂向深潭时,她惊呼着伸手去够,身子前倾露出右颊的淡疤。余光瞥见张紫氤罗袜已沾了溪石,突然改口:“罢了,再削个新的便是。”
话音未落,只见青莲色裙裾掠过眼角。张紫氤足尖点过浮萍,绣鞋距水面始终隔着一指距离。当她弯腰拾槌时,谢明君清晰看见倒影中的罗袜纤尘不染——连晨露似乎都避开了那抹青影。
“姑娘的槌。”张紫氤递还木槌时,尾指在柄端轻叩。谢明君接过的刹那,掌心仿佛被冰锥刺入,寒意直窜肘弯。她佯装踉跄,将王璟若昨日补好的粗麻衣扫入溪流。
绛色衣料在碧波中舒展如旗,张紫氤的披帛突然飞卷而出。谢明君却抢先扑进溪水,单薄的脊背撞开披帛,湿衣紧贴肌肤时,她看见张紫氤眼底腾起金红色光晕,转瞬即逝。
听到有人落水,正在下流给赤霞骕洗刷的王璟若飞身而来,赤足踩碎的波光惊散了聚食的银鱼。就在谢明君自水中坐起的同时,他已用自己的袍子将她裹紧,抱上岸来。
“当心风寒。”王璟若柔声说道,掌心贴着其后心渡来一股暖意——那是正是谢明君熟悉的温度,像煨在灰烬里的芋头芯。
张紫氤静静地立在水边,指甲掐进丝帕,冰蚕丝在阳光下熔断半缕。她转身吩咐小青取火炉时,谢明君注意到她踩过的卵石表面结了层白霜,而五步外的野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黄。
午后的晒衣绳上,三人的衣物在风中画出不同轨迹。王璟若的旧衣破洞被谢明君补成山雀形状,粗线脚在麻布上投下毛茸茸的影。张紫氤的披帛悬在另一端,金线绣的鸾鸟随着光影流转,时而昂首似要破帛而出。
“谢小姐的女红倒是别有意趣。”张紫氤抚过山雀补丁,指尖在雀喙处稍顿。那里藏着个歪扭的“璟”字,被谢明君用茜草汁描成朱色。
夜风卷着松针掠过篝火,谢明君将烘干的衣物收入藤箱。箱底突然滚出个鎏金香球,镂空处飘出异域香料的气息。她记得这是张紫氤之物,不知怎的却到了自己的藤箱之中,于是便抬手捡了起来。
“谢姑娘对熏香也有研究?”张紫氤的团扇压下火星,扇骨突然伸长三寸,堪堪挑走香球。谢明君摇摇头道:“自娘亲去后,家中便再不使用熏香。不过张小姐的东西还请收好,莫要再混入我等这些粗鄙之物中。”
夜间露重,谢明君被衣料摩擦声惊醒。月光下,张紫氤手拿银针正在修理被赤霞骕弄脏的披帛。本已污损的金线在她指间渐次复明,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舔舐织物一般。当最后一丝污渍消失时,她后颈浮出细密的鳞状纹路,又在晨光初现时隐入肌肤。
谢明君转头将脸埋进王璟若的外袍,药草混着马革的气息灌入鼻腔。忽然摸到外袍里缀着的暗袋,里面躺着数枚晒干的野莓,一张淡黄的草纸上写着一行小字:“莫理金线雀,山雀自投林。”
晨炊的烟气升起时,张紫氤的马车少了幅窗帷。谢明君看见那匹月白云锦被裁成马衣,歪歪斜斜地罩在赤霞骕背上。王璟若正用手中短刃挑开纠结的流苏,哼着走调的小曲儿。当小青惊呼出声时,一旁的谢明君已将云锦边缘的火焰纹绣线尽数拆去,改缝成歪扭的忍冬藤。
飞舞的柳絮粘在车辕上,积了层软白。赤霞骕的鬃毛里缠着几茎蒲公英,随着颠簸散成小伞,落在张紫氤的绒毯上时,被她用团扇轻轻拂去。
“相州城南有处宅院。”张紫氤忽然在窗边开口道,声响惊飞了赤霞骕耳尖的粉蝶。她递来的地契用冰蚕丝束着,展开后墨香混着龙涎香,“马厩能容赤霞骕打滚,药圃亦可植谢小姐的忍冬,妾身亦可时去吟唱。”
谢明君此时正在搓艾绒,闻言将艾叶撕得更碎些。王璟若伸手接过地契,粗粝的指腹抚过“五进三院”的字样:“好马当该踏山河,在下虽爱清闲生活,却也不能忘却君恩。”说罢他双手翻飞,转眼间素笺已成一叶扁舟,船头翘起的棱角恰似赤霞骕扬起的蹄铁。
“漂到何处,便在哪里开花。”谢明君突然往纸船里撒了把野花籽。张紫氤的玉镯在窗框划出细痕,随后泛起涟漪似的纹路,却在王璟若吹动纸船的刹那归于沉寂。
纸船顺溪而下时,赤霞骕忽然挣脱缰绳,追着船影奔出半里。谢明君望着马背上飞扬的蒲公英,忽然想起那日张紫氤的披帛掠过溪面,此刻却成了缚住地契的丝绦,在船尾拖出蜿蜒的碧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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