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疯子替他们记——这火,不是疯子的,是六族的。”
她笑得泪流满面,笑声癫狂,像是要笑破天。
萧砚站在她身后,冷冷望着夜空那一缕未散的黑影,刀锋映着残焰。
“黑焰未绝,乱未终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落入所有幸存者的耳中。
人们的心,在余波的废墟上,同时涌起一种恐惧与执念:
——恐惧的是黑焰随时再启;
——执念的是,唯有疯子与冷刃,才能护他们再活一日。
——
大战的夜,终于过去。
然而这场火,留给魂域的,不仅是焦土与尸骨,更是无法磨灭的影子。
灵魂幻影,已在人心中扎根。
黑焰,并未熄灭。
天色迟迟不亮,像被烧焦的天皮贴在城上。焦土的热还在冒,灰烬一碰就碎,细若粉末,粘在指背上便再抖不落。有人蹲在断墙旁,双手掬着那一把灰,半天才想起那是父亲的衣角、母亲的发,手指一松,灰便随风散了,落进石缝里,看不见,摸不到——却再也擦不掉。
救援的人寥寥。兵卫营只剩下半数能动弹的士卒,肩挑着破毯与水囊,从一片冒烟的瓦砾走到另一片冒烟的瓦砾;有人把孩子抱出来,孩子睁着一双被烟熏得通红的眼,死死拽着救他的那只手,口里说不清话,只反复对着空气交代:“阿娘,别怕,我回来了,我在这儿……”空无一人的角落里,像真有人点头。
江枝把最后一卷药布撕开,给一个被火泡起的臂膀压药。她的手不稳,血把药灰染成一条条泥,贴上去便冷,她却笑:“活着就疼。疼就证明你骨头还记得怎么长,成不?”男人咧嘴,泪却掉出来,点点头,又狠狠摇头。她抬眼看他妻子,妻子捧着半块焦炭形状的东西,那是她孩儿从灶台上抓下的烤饼,火起时还没来得及吃完,如今抱在怀里像抱着命。江枝叹了口气,伸手把烤饼折一半塞进男人嘴里,另一半硬塞回妻子怀里:“吃。黑焰最爱空腹的人心,填点东西,让它少一条缝。”
萧砚在不远处指挥清理。他身上缠的布带已经焦褐,断刀却擦得很干净,被他一遍又一遍擦,像把所有看不见的血也一并抹掉。他让士卒把碎石垒成一道拖车,先运伤重再运尸,顺序冰冷、清晰,不允许人乱。他语气仍是那样的冷,可说到“尸”这个字时,喉结轻轻动了动,像吞了一口锈铁。
从主殿方向来了一队人,衣衫整饬,靴面发亮,脚尖落地不粘半点灰。他们远远停住,彼此递眼色。为首的执笔官捧着一叠新写的竹简,内容干净利落:“黑焰暴起,民心悲愤,皆因江枝、萧砚擅动阵纹,引魂狱失衡——”他话没说完,风里飘来一股血灰与药酒混杂的味儿,嗓子一干,下意识把竹简往怀里按了按。队伍折回去时,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,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驱赶。那东西不在地上,在他们背着的字里。
符官剩得不多了。老者把手指按在石上,血渍渗进去,笔画歪扭却倔强:今日所见,如此如此。他写到“六族”二字时停了停,回头望了一眼那条被火熏黑的街,像在征求谁的同意。江枝远远朝他挑眉,露齿一笑。老者于是重重续写下去,收笔时手腕一软,整个人坐到了地上,笑得像哭:“我这把骨头,还能写。”
有人抬着死人来找萧砚,男人的肩头全是灰,脚步虚飘,他把担子往地上一放,揭开破毯:“将军,这个……是我们家的。他……他昨夜骂你,说你刀不快,砍不掉六族的假脸。后来他跑出去救人,没回来。我想……让你看看他脸,别让人说我们家恨你。”萧砚低头,是一张被烟灰擦净的脸,眉心还带着哭过的痕。他沉默良久,弯腰把断刀平平横在胸前,向那张脸微不可察地一礼:“他骂得对。”男人愣一愣,眼泪像被这句话掰开了闸,“哇”地一声跪了下去,磕得头破血流。
小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,一个瘦削的少年绊了两跤,抱着怀里一块裂玉,狼狈地扑到江枝面前:“大人……是我,是偏殿侍从……我听见他们那夜密议,有字、有印、有名。我偷出来了。那晚不敢说,今天……今天火都烧上头了,我再不说,我娘晚上要来掐我脖子。”他把玉递上来,手抖得厉害。江枝接过,指尖一沉,那玉里封着一枚极细的符线,一触便跳,像鱼。她“啧”了一声,笑意冷:“好孩子,挺敢。”少年咬牙点头,又慌乱摇头,像怕自己的“敢”只是一时的胆。江枝抬手在他脑门弹了一下:“敢就够,余下的疯子来。”
她把玉抛给萧砚,萧砚并不看,先抬眼看少年:“你家在哪儿。”少年抬手指向一条烧透的巷,什么也没有了。萧砚的目光在空中停了一瞬,像是把那不存在的门沿摸了一遍:“跟着我营,先活。”少年嘴唇发白,用力点头,眼泪却憋了回去。
六族的人零零落落地回到主殿,换了套整洁衣袍,抚平衣角,再现出的又是那张熟悉的脸——端重,冷,眉心一粒朱砂。他们的侍从把从城里救回来的几个孩子安置在廊下,摆上糕点清水,摆出一副“休戚与共”的样子。孩子怯怯端着碗,手指上有灰,有火泡,他们喝一口,眼睛找一找,没看见江枝和萧砚,便把碗放下了。长老的眼角抽了一抽,再笑,笑里拿了些祈祷一般的悲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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