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有风。风吹动焦土上新堆的土丘,一座挨一座,像在给城戴一圈粗糙的环。有人往土里插木牌,木牌用断檩头削的,歪歪斜斜,名字也歪歪斜斜,有字的立在前头,没字的立在后头。江枝拎着一捆牌子,一根根递去:“写不完就画。画个碗,画个鞋,画个喜欢的菜。别让他们回头认不出自己。”妇人怔了怔,点点头,认真地画了一个圆圆的饼,饼边还用指甲抠出齿印,像真咬过似的。
萧砚站在最高的一处,俯瞰这道新生又粗糙的城环。他让人把最易再燃的碎符与枯梁单独堆放,四面浇上浊水,再派人昼夜巡。有人问:“将军,黑焰退了,劳这许多,值否?”他淡淡看一眼:“黑焰喜欢偷懒的人,越懒越来,值。”那人被噎住,摸摸头皮,嘿嘿笑了声,去搬木桶。
傍晚时分,城外的天像被谁擦了一把,露出一块淡得发灰的光。孩子们被士卒带着往空地聚,坐成一圈,小心向圈里看——圈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只破了口的小木马。一个小女孩伸手去推,木马吱呀一声倒下,又被她扶起来。她盯着木马的眼睛看了很久,忽然认真对它说:“不怕。”她的声音像一滴水,落在炭里,很快就没了。但在那一小圈里,风真的轻了一丝。
夜色快落下来之前,有人看见天边那缕黑影在收。不是散,是收,收进看不见的褶里,像一条蛇慢慢把身子缩回洞。它经过城西断墙时停了一停,墙上有一串指印,是下午一个年轻父亲抱着孩子留下的,指印里还粘着一丁点药粉。黑影在那儿停了两息,像是嗅,又像是记,随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消退了。谁也没注意到,断墙缝里有一粒红得几乎黑的小点陷了进去,隔着厚厚的灰尘,怦——怦——很慢,很稳。
主殿上灯火又起,六族递出一纸“抚恤”。上书:凡丧者予以一石米、一尺布;凡伤者,随功授药。字迹端正,风格熟悉,像每一次灾后的样式。执笔官把卷递到萧砚手上,微笑:“将军,六族与将军同心。”萧砚不接,看向他身后那一队靴尖不粘灰的脚。他道:“把布换成水,把米换成手。抚恤先下到城西巷口,那里火最重。人先去,字后到。”执笔官呆了呆,笑容有些挂不住,仍点头称是。卷子往回抽的时候,被风一吹,边角在空气里刮出一点干涩的响,像纸皮划过刀身。
江枝背了药箱,打着哈欠在城环外走。有人叫她“江大人”,有人叫她“疯子”,她都应,笑得跟真没心没肺似的。一个拾荒的老头怯生生拦住她:“大人,我捡了一样东西,不知该不该给你。”他摊开手,是一段烧黑的符骨,骨缝里夹着极细的一缕黑纤毛,像火草,又像发。江枝眼尾一跳,伸指去掐,那缕黑纤毛在她指肚下轻轻一跳,像活的。她收了笑,眼梢的红渐渐深了:“该。你该给我。”她把符骨放进药箱最底层,又把老头的肩拍了一下:“你还该找点吃的,填上洞。别给它可趁。”老头愣愣点头,往回走了两步,忽然回头:“大人……疯子真能治疯吗?”江枝扯嘴角,露出一点牙:“疯子只会比它更疯,让它没趣。”老头笑了一声,没牙的嘴缩在胡子里,走远了。
夜里终于落下,星没有回,风也不肯吹。残火在缝里冒出一点点红,像没睡稳的眼睛。士卒打盹,刀靠着膝盖,刀面上倒映着的不是火,是一条细得看不清的黑线,像在刀上浅浅划了一下,又慢慢不见。萧砚坐在城环最高处,听见脚步,他不用抬眼就知道是谁。江枝把药箱往他旁边一搁,整个人坐到地上,仰头对着夜,“哈——”地吐了一口长气。她说:“冷脸,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六族睡不着,你要不要?”萧砚道:“要活的。”她“嘁”了一声:“扫兴。”又笑,“也成。活的才长。”
她把手伸过去,落在他抓刀的那只手背。她的手很凉,像刚从药水里捞出来,触着却稳。萧砚没有抽,也没有抓,只是任它搭着。两人都不说话,夜往他们头上压,黑得像褥子。他忽然道:“明日,立碑。”江枝“嗯”了一声,“碑上写什么?”“写名字。没有名字的,画。”她笑:“我就知道你偷学我。”他不应,隔了一会儿又道:“再立一块,写今日所见。”她偏头看他,眼里那点红光收了收,轻轻道:“好。疯子写你不肯写的,你写疯子懒得写的。”他道:“嗯。”
远处有孩子哭,哭声很细,像猫叫。江枝把身子一撑,站起来:“走,疯子去吓哭的。”萧砚提刀,跟在她身后,一步一步下去。脚下的灰软得像沙,踩一下便陷,留下一个浅印,很快又被风填平了。唯独他们并肩的那两行,直到走远了还清清楚楚——像两笔在焦黑上划出的白。
城的方向传来一串低低的钟声,不像祭,更不像庆,像有人按着心口,勉强敲了几下,告诉还活着的人:别散。钟声到最后一响时,有极细极短的一点颤,像绷得太紧的弦忽地被扯了一下。江枝忽然回头,望向那块被她藏在药箱底的符骨,药箱没有动,她的目光却像能穿木而入,看到那缕黑纤毛在极深极深的暗里轻轻一颤——像在学人的呼吸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