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明远冷笑一声:“与禽兽何异?不过,这就是他们千百年来赖以生存和凝聚的法则之一,虽然野蛮,却有效。甚至在这冰原上,还有父母老人如果不能为家族做贡献了,会选择自我了断,不给孩子们增加负担。但在野狼部,”他话锋一转,“情况有所不同。兀鲁思这个人,不简单。他年轻时曾随着商队,偷偷去过几次边镇,和汉人书生或匠人,耳濡目染,比较崇尚我们汉人的一些做法。”
“所以他不搞那一套?”周大树问。
“至少明面上,他严厉禁止部族内部实行收继婚,尤其反对强迫。他提倡……嗯,更加自由,叫‘婚配自主’,虽然实际上还是贵族拥有更多选择权,但比起其他部落,已是有很大不同,让他在部落里威望提高了。更重要的是,”柳明远眼中精光一闪,“他做法触动了其他蛮族传统贵族的利益。你想,按照老规矩,首领死了,他的兄弟子侄可以分走大部分遗产和部众。但在野狼部,兀鲁思极力推行一种……类似‘长子继承’与‘论功行赏’结合的制度,削弱了其他亲属当然觊觎的合法性。这让他部落内部那些同样有野心的亲戚们,很是不满。所以别看野狼部表面兴旺,内里的暗流,可不比灰鹰部少。兀鲁思能稳住局面,一方面靠他个人手腕和勇力,另一方面,”柳明远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大树一眼,“也得益于我们能提供他们急需、而其他渠道难以稳定获取的物资。互利共赢罢了。”
周大树点头表示理解。资源的输入,往往是打破内部平衡、支持改革派的关键力量。
柳明远继续道:“再比如祭祀。蛮族各部,遇到重大节庆、战争、天灾,常以活人献祭无上至尊。献祭者,有自愿的狂信徒,有低贱的奴隶,也有战败被俘的勇士。但在野狼部,兀鲁思早在几年前就公开下令,废除活人祭祀。他的理由……”柳明远模仿着兀鲁思那种粗犷而坚定的语气,“‘如果无上至尊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,爱护他的子民,怎么会喜欢我们用自己人的鲜血和生命去取悦他?真正的强大和庇佑,应该来自勇敢的战斗、辛勤的放牧和智慧的经营,而不是屠杀!’”
“这话倒是有点见识。”周大树评论道。
“有见识是有见识,但也惹了麻烦。”柳明远摇头,“其他部落,尤其是那些以传统卫道士自居的大部落和萨满阶层,借此大肆攻击野狼部,说他们背弃祖制,不敬神明,是‘被汉人邪说蛊惑的叛徒’,是‘贪婪低贱、不懂敬畏的野蛮人’。甚至联合起来,在贸易和草场上挤压野狼部。兀鲁思这些年,外部的压力可不小。”
周大树哑然失笑:“这倒是滑稽。自己搞活人祭祀的,反而指责废除活人祭祀的才是‘野蛮’。真是颠倒黑白。”
“草原上的道理,很多时候就是看谁的拳头大,谁的声音响。”柳明远淡然道,“还有更离谱的。周兄,你说在我们大明百姓乃至许多官员眼中,蛮族是何形象?”
周大树想了想:“大抵是野蛮、强壮、悍不畏死、善于骑射,是天生的战士。一听蛮族南下,边地往往风声鹤唳。”
“不错。”柳明远点点头,随即反问,“那周兄可曾想过,若蛮族真如传言中那般骁勇善战,无可阻挡,为何千百年来,他们始终蜷缩在这苦寒的冰冻草原,过着逐水草而居、时常饥寒交迫的生活?为何不倾尽全力,一鼓作气,南下夺取中原那四季分明、土地肥沃的万里江山,反而只是每逢秋冬季,缺衣少食时,才像蝗虫一样南下劫掠一番,抢够了便退回草原?”
周大树没有立刻回答,他知道柳明远必有下文,而且这问题他也思考过,他其实知道答案的。
柳明远见他不语,便自问自答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洞察世情的傲然与淡淡的嘲讽:“根本原因在于,蛮族本身,并非铁板一块,更非不可战胜。他们的内部结构,存在着致命的缺陷!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:“其一,便是周兄方才提到的,内部等级森严,矛盾重重。最上层的首领、贵族、萨满,占据绝大部分财物,穷奢极欲。中间的勇士,是战斗主力,但也骄横跋扈,欺压下层。最广大的普通牧民和奴隶,承担着几乎所有的生产劳动,却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毫无地位可言。打仗时,贵族和武士驱使牧民和奴隶为前锋,死了便死了,毫无怜惜。这样的军队,打顺风仗、抢劫无防护的村镇时或许凶悍,一旦遇到组织严密、装备精良、士气高昂的正规军,其凝聚力、纪律性和战斗意志,便要大打折扣。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,不是在为自己而战,而是在为骑在他们头上的人卖命。”
“其二,”柳明远继续道,“便是他们逐水草而居,全靠畜牧,看天吃饭。一场白灾(雪灾),就能让一个部落损失惨重。没有稳定的粮食来源,无法支撑长期、大规模的战争。他们南下,更多的是为了生存抢劫,而非为了占领统治。真要让他们管理城池、耕种土地……非其所能也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