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雷是后半夜响起来的,闷闷的,像从地底下滚过。林卫东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,没醒透,迷糊中听见雨点砸在窗户上,噼里啪啦的,比前些天的绵绵细雨凶。他坐起来,看了眼桌上的闹钟,凌晨四点。窗外一片漆黑,只有车间门口的值班室还亮着灯。
他披上外套走出办公室,走廊里的灯感应亮起,昏黄的光铺在刚拖过的水磨石地上,反着湿漉漉的光。空气里的霉味淡了些,多了雨水冲刷后的清冽。走到车间门口,老刘在值班室里打盹,对讲机放在手边,屏幕暗着。
“老刘,雨大吗?”
老刘惊醒,看见是林卫东,忙站起来:“林经理,您还没睡?雨是大了,但风也大,吹散了湿气。我刚看了温湿度计,外头降到58%了。”
58%。林卫东心里一动。这场急雨,说不定是转机。
他走到新车间门口,推开铁门。里面黑着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。他摸到开关,啪一声,顶灯一盏接一盏亮起,白光洒下来,照在停转的机器上,照在空荡荡的流水线上,照在堆得整整齐齐的包装箱上。一万件货,打好了包,贴好了标签,等着天亮装车。
他走过去,手在包装箱上抚过。纸箱是加厚的,边缘用胶带封得严实,防水防潮。标签上印着日文和英文的“卫东”,还有那个他亲自定的LOGO——一片简化的桑叶,代表丝绸的源头。这个LOGO,会漂洋过海,挂在东京、大阪的百货公司里,被人看见,被人触摸,被人买走。
半年多前,他还在为这个LOGO该长什么样发愁,请了省城美院的学生画了好几稿,都不满意。最后是陈师傅一句话点醒他:“咱们做真丝的,桑叶是根。根不能忘。”于是有了这片叶子,朴素,但有力。
手机震了,是孙建军。
“卫东,还没睡?”
“刚起。你那边几点?”
“深圳四点半,我也没睡。刚跟日本那边通完电话,小林经理确认了,船期是明天中午,货上午十点前必须到港。你们那边,装车来得及吗?”
“来得及,车六点出发,十二点前能到。路上雨大,会慢点,但赶得上。”
“那就好。还有件事,周先生从香港来电话,说下月初华平的投资人要来厂里看看,算是例行考察,但也是给咱们打分的时候。让咱们准备一下,特别是生产现场和质量数据。”
“下月初……还有十天。知道了,我安排。”
“另外,国内市场,北京店这个月十五号开业,上海店月底。货都备好了吧?”
“备好了,各五百件,今天发走。店铺那边,人员培训得怎么样?”
“店长是从王府井百货挖的,有经验,但不懂咱们的品牌。我在做培训,讲品牌故事,讲工艺,讲面料。咱们的东西贵,得让店员能说出贵在哪。”
“是得说清楚。一件衣服,从种桑养蚕,到缫丝织布,到染色裁剪,到缝制成衣,多少道工序,多少人经手。这不是衣服,是心血。这个,得让顾客感受到。”
“我明白。还有个事……”孙建军顿了顿,“我听说,广州那边有家厂,也在做真丝服装,定位跟咱们差不多,价格低两成。老板是香港人,在深圳有厂,现在想打国内市场。咱们得留意。”
“知道了。价格战不打,咱们打价值战。他便宜他的,咱们做好咱们的。市场够大,容得下几家好牌子。”
“行,你有数就好。不打扰了,你再睡会儿。”
挂了电话,林卫东没回办公室。他走到窗前,雨小了些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厂区里的路灯还亮着,在雨幕里晕开一团团光晕。远处,老槐树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,新叶被雨洗过,绿得发亮。
雨后的早晨,有种劫后余生的宁静。过去一个月,像在泥泞里跋涉,深一脚浅一脚,总算爬出来了。但前面还有山,更高的山。
六点,天亮了。装车的工人来了,穿着雨衣,胶鞋踩在水洼里,噗嗤噗嗤响。赵志刚指挥着,一箱一箱装车,清点,捆扎,盖防水布。动作熟练,有条不紊。这半年,赵志刚也变了,从只管开车的司机,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物流主管。人,都是在事儿里长起来的。
七点,车装好了。十辆解放卡车,排成一列,引擎轰鸣,排气管喷着白气。林卫东和工人们站在厂门口送。陈师傅也来了,眼里有血丝,但精神还好。
“赵叔,路上小心。雨大,慢点开,安全第一。”林卫东说。
“放心,这条路我跑了上百趟,熟。”赵志刚拍拍车门,“走了!”
头车的大灯闪了两下,缓缓启动。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一片水花。车队像条苏醒的龙,慢慢爬出厂区,消失在雨幕里。
送走车,工人们回食堂吃早饭。林卫东没去,他去了培训班。新车间三楼,二十台缝纫机前,坐着三十个年轻人,大多十八九岁,脸上还带着稚气,但眼神认真。陈师傅在讲台上,讲真丝的特性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