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再一次漫过七星岗的瓦檐。
雾比昨日薄些,像是被谁用极淡的墨在水里晕开了,丝丝缕缕地缠着吊脚楼的木柱子,缠着坡下那几畦刚冒出嫩芽的菜地。
苏婉清先醒的。
她睁开眼,看见贾玉振的侧脸贴在她肩窝处,呼吸匀长,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。
他的手还环在她腰间,掌心温热,隔着薄薄的寝衣,能感觉到那略粗的纹路——那是握笔、也握过锄头的手。
她没有动。
只是静静地看着窗纸从蟹青变成鱼肚白,再染上些微的、蜂蜜似的金黄。
楼下的市声渐渐浮起来:挑水夫的木桶碰撞声,卖早点的竹梆子“笃笃”响,远处码头传来卸货的号子,混着江涛的低鸣。
这是重庆。
这是他们的家。
过了好一会儿,贾玉振的睫毛颤了颤,缓缓睁开眼。
四目相对。
他眼底还有些初醒的朦胧,却在看见她的瞬间,漾开一片清亮而柔软的笑意。
“早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,像被露水浸过的砂纸。
“早。”苏婉清应着,耳根微热,想转身起来,却被他手臂稍稍用力,又揽回怀里。
“再躺会儿。”他把脸埋进她颈窝,嗅着她身上淡淡的、混合了皂角与墨香的气息,“今日无甚急事。”
话虽如此,他的手却不安分地抚上她的背,指尖隔着衣料,轻轻描摹脊柱的弧度。
苏婉清身子微微一僵,随即放松下来,任由他抱着。
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。
直到阳光爬过窗棂,在床前的地板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斜方格。
“该起了。”苏婉清轻声道,“何三姐说今日要送些新摘的豆角来。”
“嗯。”贾玉振应着,却还是没松手。
又过了片刻,他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,深吸一口气,松开她,坐起身来。
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肩线。
苏婉清也坐起,拢了拢微乱的长发,下床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衣裳。
是件月白色的短衫,半新不旧,领口袖边都浆洗得发白。
她正要穿上,却被贾玉振从背后轻轻按住手。
“等等。”他不知何时也下了床,走到那只简陋的衣柜前,打开,从最里头取出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的物件。
“这是?”苏婉清疑惑。
贾玉振没有答,只小心地解开布包。
里面是一件旗袍。
不是时下流行的艳丽绸缎,而是淡青色的棉布,料子厚实温软,领口襟边用稍深的青线绣了极简的缠枝纹,针脚细密而内敛。
“前些日子,托何三姐找相熟的裁缝做的。”贾玉振拿起旗袍,在她身前比了比,“布料是张万财从昆明捎来的,说是当地土布,透气吸汗。
我想着,你平日总穿旧衣,如今……总该有件像样的。”
苏婉清怔住了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触那棉布的纹理。
触感确实温软,像春日晒过的草地。
“你何时量的尺寸?”她声音有些哽。
“你睡着的时候。”贾玉振笑了笑,眼角有细纹漾开,“我用目光量过千百遍了,错不了。”
这话说得平淡,却让苏婉清脸颊腾地烧起来。
她接过旗袍,转身走到屏风后。
窸窸窣窣的换衣声传来。
贾玉振就站在那儿等着,听着自己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竟有些少年人似的紧张。
片刻后,苏婉清走了出来。
淡青色的旗袍妥帖地裹着她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身形,腰身收得恰到好处,下摆垂到小腿,开衩不高,却随着她的步履,隐约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。
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口。
“好看吗?”她抬眼看他,眸子里有羞怯,也有期待。
贾玉振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,看了许久,久到苏婉清都要以为哪里不妥当时,他才深吸一口气,哑声道:
“婉清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忽然想作诗。”
苏婉清一怔,随即失笑:“大清早的,作什么诗?”
“为你作诗。”贾玉振说着,竟真的走到书桌前,铺开宣纸,研墨,提笔。
晨光透过窗棂,落在他的侧脸上。
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迟迟没有落下。
苏婉清走近,站在他身侧,看着那张洁白的宣纸。
终于,贾玉振落笔了。
笔走龙蛇,墨迹淋漓:
《青衫》
裁取山间一片雾,染成江上数痕青。
针线密缝春夜雨,襟怀浅贮晓天星。
布衣何曾输锦绣,素手原来胜丹青。
愿卿常着此衫立,立尽人间风雨亭。
他一气呵成,搁笔。
苏婉清一字一字读过去,读到“愿卿常着此衫立,立尽人间风雨亭”时,眼眶倏地红了。
“这诗……”她声音微颤,“也太……”
“太直白了?”贾玉振笑着看她,“我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诗人,只想把心里话写出来。”
“不是直白。”苏婉清摇头,指尖轻抚过未干的墨迹,“是太好了。好到……我不知该说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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