漕船抵京的消息,比太子的仪仗先一步传入宫闱。
两株带着江南湿泞泥土的“四季梨”幼苗,连同太子的心意,被一并送入了紫宸殿。
皇帝乔玄立在殿中,目光落在那些显然是为宁安搜罗的、琳琅满目的江南玩物——
精巧的蹴鞠,异域风情的奇珍,以及一匣匣流光溢彩的丝线上。
就在这时,内侍又捧上一物,那是一个紫檀木长匣,形制古雅,与那些给宁安的玩物截然不同。
“陛下,”
内侍低声禀报,
“此乃殿下呈予陛下的贡礼。”
皇帝目光微转,落在那木匣上。
宋辞会意,上前轻轻打开匣盖。
匣内并无金玉之光,只静静躺着一幅卷轴。
徐徐展开。
画上无山无水,无楼阁人物,唯有一株红梅,墨色焦浓枯淡。
梅枝形态奇崛,于料峭中透出一线生机。
最奇的是,那殷红的花瓣,并非用寻常胭脂或朱砂点染,而是以江南特有的赭红色土壤,混以新矿中发现的赤铁矿晶粉研磨调色,绘出的红色沉郁而灼热,既带着江南水土的浸润,又隐含着金石初开的锐气。
画的右上角,留有一行瘦硬的小字:
“江南金石为骨,愿乞东风一度。”
皇帝静默地凝视着这幅画,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。
是在祈求一个机会、一点宽宥。
这“东风”乞求的是谁,所指为何,不言而喻。
良久,他极轻地哼了一声,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。
他并未点评画作,也未评价那行字,只是将画卷缓缓重新卷起,放回匣中。
“收起来吧。”
他吩咐道,语气平淡。
随即,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侧首对宋辞随意地添了一句,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:
“明月殿的贡梅凋了。明日,让花房选几株上好的苗,送去。就说是……朕赏的。”
宋辞心头一震,瞬间明了。
他深深躬身:“是,奴才遵旨。”
最后,他的视线定格在那两株并排而放的梨树幼苗上。
枝叶稚嫩,纤弱的白色花苞若隐若现,逆着时令,带着一种倔强的安静。
他静默地看了片刻,无人能窥见那深邃眼底翻涌的是何种情绪。
良久,他伸出手,指尖极轻地拂过其中一株的叶片,那动作不似抚摸,更像一次无声的叩问。
“这株,赐予宁安,植于她新得的宫苑。”
“另一株,送去安乐宫。”
命令简洁。
“至于这些,”
他目光扫过那些玩物丝线,
“一并送去给公主,就说是她哥哥的心意。”
宋辞躬身领命,即刻安排人手分送。
待殿内重归寂静,皇帝转身,并未走向御案,而是步履无声地,走向了殿宇深处那间从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暗室。
门,在他身后轻轻合拢,隔绝了所有光线与窥探。
——
宁安踏入这座父皇新赐、尚未命名的宫苑时,心底并无多少喜悦。
她不由得想起太液池畔那张惊惶羞耻的脸——
甚至不明了,这是赏赐……还是敲打?
内侍们正忙碌地将太子哥哥带来的礼物搬入殿中。
“公主殿下,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特意从江南为您搜罗的。”
她看着那精致的蹴鞠,那些巧夺天工的奇珍,最后,目光落在那一匣匣流光溢彩、质地各异的丝线上。
江南的丝线……
刹那间,萦舟清冷的侧脸、指尖灵巧的针黹、如血鲜艳的红痣,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酸涩又温暖。
太子哥哥……总将她无心时絮叨的喜好,这般郑重地放在心上。
可越是如此,她心头那份疑惑就越发深重——
为何自回宫来,父后总要明里暗里地阻拦她与东宫过分亲近?
“公主,您看这株‘四季梨’,也是殿下为您寻来的,陛下特意吩咐植在院里。”
宫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她循声望去,看见墙角那株新植的、略显单薄的梨树。
白色的小花苞在枝头怯怯地藏着。
梨树……
她想起萦舟身上那股清冽如梨枝的气息,想起她偶尔凝望窗外时,那空茫的眼神。
若是她在,定会喜欢这树吧?
这念头让宁安对新宫苑的排斥感,奇异地消散了些许。
或许,这里可以成为一个……只属于她和萦舟的、更自在些的地方?
一座由她定义规则的、小小的堡垒。
过几日,定要叫萦舟来看看这花。
花开不落,自然不会是什么残枝。
“仔细照看它。”
她吩咐道,语气柔和了许多。
侍女春翎正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,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。
“打听得如何?”
宁安立刻追问,她始终惦记着那道歧路。
春翎面露难色,低声道:
“殿下,那边宫苑林立,奴婢远远瞧着,守卫也比别处森严些,实在……实在辨不清具体是哪一宫的娘娘居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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