骤雨初歇。
庭前石榴尽凋,焦骨枝桠擎着末路的猩红,在风中,如为垂暮之云——点魂。
太子案头那盆曾寄托江南山野气的“碧玉簪”,终究未能适应宫苑沉郁,悄无声息地枯槁了。
那一同带回、曾被他指尖摩挲得温润的松塔,也早已不知所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福伯命人精心制成的一箱松塔木铃。
特以袖珍松塔为铃舌,钳以金丝楠木。
福伯曾将最为完美的一枚挂于墨丸脖颈,它行走时,铃声空灵,恍若能唤起山野的风。
此刻,那铃声已在袖中沉寂。
内侍正欲将那只象征“祥瑞”的虎崽呈上。
另一名内侍悄步上前,将盛着松塔木铃的托盘,恭敬置于太子手边。
那小家伙在锦缎中不安扭动,发出虚张声势的呜咽,爪牙虽稚嫩,已初具凛凛之威。
那小家伙发出的动静,终是吵醒了袖中的墨丸。
一团玄色的毛球无声滚落,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,这才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去。
木铃随之作响。
方才还躁动的虎崽,在墨丸靠近的瞬间,噤若寒蝉。
它作瑟瑟状,拼命向锦缎深处蜷缩,甚至下意识翻露出最柔软的腹部,发出哀怜的嘤咛。
墨丸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,伸出带着奶腥气的粉嫩爪子,不轻不重地按在了虎崽的鼻头——
一个充满蔑视与绝对掌控的动作。
它仿佛对这“活玩具”失了兴致,转身轻盈跃回太子膝头,将自己重新团成一个安静的玄色毛球。
殿内陷入死寂。
唯有檐角残雨滴答,敲着殿宇空洞的心跳。
那虎崽仍僵在原地,不再发出任何声音。
乔慕别垂眸,指尖漫不经心掠过墨丸油亮的皮毛,感受着它喉间满足的呼噜振动。
灵台却清晰地映出方才那幕——这未来的山林霸主,在他的猫儿爪下,是何等卑微瑟缩。
虎崽嘤咛的姿态,倏然与记忆里那截月白叠上——
降真萦绕交织,御座上那影子颤抖、滑落、最终瘫软成泥的景象,如浓墨般泼溅而至。
原来剥去所有伪饰,所谓的“祥瑞”与“玩物”,在绝对的支配者面前,露出的竟是同一副面孔。
“像否?”
——父皇昔日的话语,此刻如淬火冰水,浇铸在他的心刃之上。
一缕稀薄秋阳,费力穿透云层与窗棂,落在他抚过墨丸的指尖。
不像。
他心下冷嗤。
“他年我若为青帝……”
何为青帝?
何为百花?
——皆是虚妄。
孤要的,从不是施恩百花、共绽春日的虚名,
孤要的,是成为那裁定何为“开”、何为“谢”的,唯一“定义者”。
他指下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一分,墨丸不满地“咪呜”一声。
他立刻松手,心底却是一片被冰封的雪亮。
他懂了。
父皇乐在其中的,从来不是某个人,而是这“塑造”与“定义”的过程本身。
他塑造柳照影。
亦在塑造他。
父皇,此刻若您能看见,该多好。
您赐下的祥瑞,这山林未来的霸主,从睁开眼起,血脉里刻下的第一道烙印,便是对儿臣掌中之物的恐惧。
您说,这算不算是……天意?
此刻,他膝上安睡的墨丸,与记忆里御座上的玄色,在他眼中构成了同一道命题的最终解法。
原来,让至高无上的存在学会顺从,并不需要折断它的爪牙……
只需让它自幼便铭记,何为绝对的支配。
而那把玩着黑翎箭、定义着他人黑暗的帝王,或许终有一日会发觉,他亲手为继承人上的最深刻的一课,其名为——
何为“定义者”。
儿臣,受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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