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亭会内,之前因诗歌而起的悲泣与骚动,仿佛都在柳含烟提出那个问题的瞬间,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。
空气凝固了,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哔声。
这个问题,太过尖锐,也太过私人。它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绕开了蓝慕云刚刚用诗歌塑造出的那尊“圣人”金身,精准地刺向了他身上最核心、最无法解释的矛盾——他与自己妻子的对立。
在场的文人,包括老泪纵横的大儒郑玄,都停下了擦拭眼泪的动作,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蓝慕云和柳含烟之间来回游移。他们刚刚才被蓝慕云那博大的悲悯情怀所折服,此刻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“家事”拉回了现实。
太子少傅魏长明的脸上,则重新浮现出一丝看好戏的阴冷笑意。他巴不得蓝慕云在这位江南第一才女的逼问下,露出他伪善的真面目。没有什么比一个“圣人”的当众倒塌,更能让他感到愉悦了。
面对这几乎无法回避的质问,蓝慕云脸上的悲戚之色更浓了,那是一种被至亲之人误解的深沉痛苦。他没有立刻回答柳含烟,而是缓缓转过头,望向了一旁因他的诗句而脸色惨白、正强自镇定的魏长明。
“魏大人,”蓝慕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地传遍全场,“方才,大人想让慕云歌功颂德,而慕云,只想为苍生悲歌。您说,我与大人,算是势同水火吗?”
魏长明一愣,他万万没想到蓝慕云会突然将矛头对准自己,这个问题让他进退两难。承认,等同于自认与“为苍生悲歌”的蓝慕云对立;否认,又等于否定自己刚才的立场。他嘴唇翕动,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。
蓝慕云没有等待他的答案,便已收回了目光,重新落回到柳含烟那双清亮而执拗的眼眸上。他的眼神里,带着一种深沉的、仿佛承载了万千委屈的无奈。
“柳姑娘,我与你的叶姐姐之间,便是如此。”
一句平淡的话,却让柳含烟感到一阵心悸,仿佛脚下的实地突然变得虚浮。
他没有解释任何细节,没有辩驳一句是非,却用一个最巧妙的偷换概念,瞬间将他和叶冰裳之间那笔混杂着杀亲之仇与叛国之嫌的烂账,拔高到了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”的理念之争!
他,是那个愿意为了天下苍生,不惜“吾庐独破”的悲悯者。
而他的妻子叶冰裳,则被他不动声色地,划到了魏长明那一边——那个只看重规矩、法理,而罔顾人情与现实的“卫道士”。
柳含烟的心,被这句看似云淡风轻的话,狠狠地撞了一下。
是啊,叶姐姐就是那样的人。她的眼中只有法,只有证据,为了追寻所谓的“真相”,她可以不顾一切,哪怕撞得头破血流,也在所不惜。她坚信,程序即正义。
可眼前的这个男人,他的眼中,装的是天下,是那千千万万在洪水里挣扎的生灵。他信奉的,是结果,是救赎。
一个看到的是规矩,一个看到的是苍生。
这两种人,又如何能走到一起?
蓝慕云看着她眼中闪过的明悟、挣扎与痛苦之色,知道自己这致命的一击已经奏效。他对着柳含烟,微微躬身一礼,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失望。
“慕云心力交瘁,先行告辞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分毫,在那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,孤身一人,缓步离去。他的背影,在众人眼中,不再是那个荒唐纨绔的落寞,而是一位孤独的先行者,因不被世人、甚至不被至亲理解而显得无比悲壮。
柳含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夜色中,久久无法言语。
那根扎在她心里的刺,并没有被拔除。恰恰相反,它被蓝慕云这轻轻一拨,扎得更深,更痛了。
她开始疯狂地怀疑,是不是叶姐姐错了?是不是她那套不容任何瑕疵的“法理”,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,本身就是一种傲慢,一种错?
这个问题,她没有答案。
但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无法再用看待一个普通纨绔,甚至是一个“嫌犯”的眼光,去看待蓝慕云了。他的形象,已经化作一尊染血的悲悯神像,矗立在了她的心间。
……
与兰亭会中那激荡起伏的情绪不同,靖北侯府的马车并没有回家。
马车内,蓝慕云脸上那最后一丝悲戚也已褪去。他没有笑,甚至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静静地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目养神。那张英俊的脸庞在车窗透入的微光下,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冰冷质感,与方才那个悲天悯人的形象判若两人。
柳含烟这把刀,已经磨出了锋刃。她的才名和在士林中的声望,将成为他最优雅、也最致命的舆论武器。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,他就能借她的手,将太子党羽在文坛的根基,搅得天翻地覆。
马车在宫门前停下。
蓝慕云出示了昭阳公主那枚“清月”玉牌,一路畅通无阻,来到了文渊阁。
此地是大乾王朝的皇家档案库,偏僻而冷清,空气中弥漫着纸张与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。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,瞥了一眼蓝慕云,又垂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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