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欢愉是偷来的,带着刀刃舔血的颤栗,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燃烧自己身上仅存的棉絮,只为了片刻虚幻的暖意。
一记沉闷的“乒乓”声骤然响起,仿佛什么东西被笨拙地撞倒。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针尖刺破气泡,瞬间扎穿了钟嘉桐沉溺于旧日惊悸的思绪。她猛地一惊,背脊下意识地挺直,方才那丝来之不易的松弛感荡然无存,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嫁衣宽大的袖口,冰冷的丝绸贴在汗湿的手心。
门轴发出悠长而滞涩的呻吟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。一道被拉长的、微微摇晃的身影,被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线投射在新房的青砖地上。影子缓慢地挪动进来,跟随着一个脚步明显虚浮的身体——林世才。
他穿着崭新的藏青长衫,为了今日特意裁剪,浆洗得挺括异常,此刻却在他身上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僵硬。他一手扶着门框,似乎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,另一只手有些茫然地抬了抬,像是想理一理被挤歪的瓜皮帽檐,最终又讪讪垂下。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略显松散,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挣脱了束缚,软塌塌地贴在汗湿的额角。他的脸颊因酒意而泛着异样的潮红,眼神有些涣散地扫过这一片喜庆的红,最终定格在端坐床沿的钟嘉桐身上。
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感,还有些许无法掩饰的疲惫。他似乎花了点力气才聚焦看清了眼前的新嫁娘,被酒意醺红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,像是想说点什么,却又被喉咙里无法控制的、低沉的酒嗝打断。他有些窘迫地垂下头,脚步略显踉跄地走进来,反手带上了房门。那扇门隔绝了外面残存的模糊声响,也隔绝了夜风的最后一丝扰动。
洞房内,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和他们两人之间那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沉默。红烛的光晕在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淌,仿佛凝固的浓稠血浆。
林世才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在满室鲜红中游移。刺目的红帐、红被、红烛,连同端坐床沿、一身红衣、犹如庙里刚开光神像般沉静的钟嘉桐……这一切都裹着一层喜庆吉祥的浮光,却填不满他心底深处某个空洞的角落。酒意如同潮水,退下去时留下满地狼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清醒。他拖着步子,几乎是跌坐在离床几步远的那把新楠木圈椅里,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。指尖下意识地摸索着光滑冰凉的扶手,那上好的木料沁出沉甸甸的凉意,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。
他抬起眼,视线穿过烛光摇曳的空气,落在钟嘉桐低垂的眉眼上。她的侧影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,密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浓密的阴影。这沉静的、带着新嫁娘羞涩与庄重的姿态,莫名地与济仁堂账房里那尊蒙尘的、刻着“和气生财”的黄杨木雕重合起来——都是摆放在特定位置上、不容置疑的物件。
“明媒正娶……” 这个词像一颗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他混沌的思绪里溅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。这并非他少年绮梦里描摹过的模样。他记得几年前,也是这般深秋,在武所镇唯一的“得意楼”外,隔着半开的窗,他看见过她。那时她刚被钟家送到济仁堂学徒不久,挽着袖子,正吃力地将一麻袋新收的黄芪拖进后堂。阳光勾勒出她年轻饱满的额头和倔强紧抿的嘴角,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,脸颊因用力而泛起潮红,像一颗沾了晨露的果子。那鲜活的生命力,那毫不矫饰的韧劲儿,一瞬间便刻进了他心底。他偷偷问过济仁堂的老伙计阿福叔,阿福叔压低了嗓子:“钟家幺女,命硬着哩!克亲!她爹娘没了,叔伯才把她送来药铺当帮手,省口饭食罢了。” 世道艰难,命硬克亲的孤女,如何配得上他林世才?哪怕他只是林家庶出的儿子。
庶出…这两个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,猛地噬咬了他一下。眼前喜庆的红光瞬间扭曲、褪色,仿佛被泼上了一盆洗笔的脏水。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,带着尖利的棱角。
他看见济仁堂后院那间永远光线不足的偏厅,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樟脑和旧账册混合的香味。林蕴芝,他那位端坐主位的女主人,穿着昂贵的暗色锦缎袄裙,脸上的表情永远像济仁堂药柜最深处那味炮制了几十年的老陈皮,越来越干硬。她那双保养得宜、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手,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冰冷的檀香木佛珠。眼神落在他身上,却少了那种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两个眼神的交流,都有那种暧昧。
“世才,”她的声音不高,平平的调子“以后就好好过日子,来年生几个孩子。日子就这样过起来。”
林世才接不上话,点点头应了好。“谢谢师娘”。
走出那间压抑的偏厅,外面阳光灿烂,落在他身上却感觉到些许暖意。
武所的夜风,带着山区特有的清冽寒意,正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纸,发出单调的“扑扑”声,像是在催促着什么。
那扑扑的风声,像一只无形的手,骤然拨动了钟嘉桐心弦深处最隐秘的琴键。一阵莫名的战栗沿着脊椎骨窜上来,激起一片细小的寒栗。她猛地抬起了眼睫,目光撞上林世才正凝视着她的视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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