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一作物种植。这是西班牙人带来的又一变革。不只是经济作物的引入,是整个农业哲学的颠覆:从多样化混作到单一化种植,从生态循环到线性生产,从土地养育到土地榨取。
中午休息时,胡安发现了一件更令人不安的事:土地在排斥剑麻。
这听起来像迷信,但他能感觉到。种下去的剑麻苗显得无精打采,叶片耷拉,颜色发黄——不是缺水,今年雨季雨水充足。而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:这些植物在这里不快乐。它们不属于这片土地,这片土地也不认识它们。
“看这里,”迭戈悄悄指给胡安看一株剑麻的根部,“发黑了。像是……腐烂了。”
“土壤不服,”老托马斯凑过来低声说,“土地不认识这个外来者,不知道如何与它相处。就像把海鱼放进淡水河,把山鸟关进平原笼子。”
“但西班牙人不是在其他地方成功种了剑麻吗?”一个年轻人问。
“也许那些土地已经被彻底征服了,”托马斯说,声音里有深深的悲伤,“忘记了如何说‘不’,忘记了如何保护自己。我们的土地……还记得。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丛林,曾经养育玉米和豆子,曾经与我们的祖先对话。”
胡安触摸那株生病的剑麻。叶片在他的手指下感觉陌生、坚硬、几乎像是塑料而非生命。他想起了母亲关于玉米的话:玉米有灵魂,玉米愿意被种是因为知道会被感恩。剑麻有灵魂吗?它愿意在这里生长吗?还是只是被强迫的、无言的囚犯?
接下来的几周,剑麻田的问题越来越多。
首先是虫害。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甲虫大量繁殖,专吃剑麻嫩叶。在传统的米尔帕中,混作系统自然控制虫害:某些植物吸引害虫的天敌,某些植物释放驱虫气味。但在单一作物的剑麻田里,没有这种平衡。甲虫疯狂繁殖,在叶片上咬出无数孔洞。
庄园主的应对方式是购买杀虫药——一种从欧洲运来的黄色粉末,有刺鼻的气味。劳工被要求将粉末撒在植株上,但粉末也会刺激人的眼睛和喉咙,引起咳嗽和皮疹。更糟的是,杀虫药不分敌友,也杀死了土壤中的有益昆虫和微生物,进一步破坏土壤健康。
然后是土壤板结。由于重型犁耕和缺乏有机质补充,土壤表面形成了一层硬壳,雨水无法渗透,积聚在表面形成水洼,导致部分剑麻根部腐烂。而没有被水淹的地方,土壤又因为缺乏覆盖而迅速失水干裂。
“加肥!”曼努埃尔传达庄园主的命令,“从梅里达买肥料!鸟粪,从秘鲁运来的!”
于是成袋的鸟粪被运到田边。气味刺鼻,劳工们搬运时被粉尘呛得流泪。这些鸟粪被撒在田里,确实让剑麻暂时恢复了绿色,但胡安注意到副作用:鸟粪的盐分过高,长期使用会让土壤盐碱化。而且,依赖外部肥料意味着土地失去了自我维持的能力,变成了永远需要输血的病人。
最让胡安心痛的是水源的变化。为了灌溉剑麻田,庄园主命令挖渠引水。水渠经过那片有泉眼的圣地,工程破坏了泉水的自然流向。几天后,泉水流量明显减少,水质变得浑浊。老人们偷偷去看,回来说泉眼周围的植物开始枯萎,岩石上的古老符号因为土壤湿度变化而加速剥落。
土地在哀鸣。不是用声音,而是用这些迹象:虫害、板结、盐碱化、泉眼干涸。土地在用它唯一的方式说:这不是正确的方式,这不是平衡的方式,这不是生命应该的方式。
一个满月之夜,胡安做了一个清晰的梦。
梦中,他站在剑麻田中央。但剑麻变成了另一种东西:不再是植物,而是一排排石化的柱子,坚硬,冰冷,没有生命。土地变成了沙漠,干裂的缝隙像老人脸上的皱纹。天空中,太阳是暗红色的,像将熄的炭火。
然后他听到声音。不是人的声音,而是土地本身的声音——低沉,缓慢,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。
“我的孩子们忘记了我,”土地说,声音震动胡安的骨骼,“他们忘记了如何倾听我的脉搏,如何尊重我的节奏,如何与我共舞。现在他们强迫我生产陌生的事物,用锋利的工具切开我的皮肤,用有毒的粉末污染我的血液,用贪婪的欲望吸干我的乳汁。”
胡安想说话,但发不出声音。
“但我记得,”土地继续说,“我记得曾经有其他的孩子。他们知道播种前要唱歌,收获时要跳舞,休耕时要让我休息。他们知道玉米不只是食物,是神圣的契约;土地不只是资源,是活着的母亲。他们理解循环,尊重平衡,感恩馈赠。”
梦境变化。胡安看到一片古老的米尔帕:玉米、豆子、南瓜和谐生长,蝴蝶在花间飞舞,鸟儿在枝头歌唱,土壤松软肥沃,蚯蚓在黑暗中辛勤工作。一位老人在田边吟唱,声音与风声、叶声、虫声融为一体。
“那是曾经的方式,”土地的声音变得温柔,“不是完美,但平衡。不是永恒,但可持续。不是征服,而是合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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