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城外的树林里,最后一批弟兄踉跄着退入林间,负责断后的玄甲骑骑士猛地将沉重的拒马桩推入雪地里,“咚”的一声砸在冻硬的土上,紧接着,林口的几棵枯树被合力扳倒,暂时封住了追兵的来路。刚做完这些,城楼上才有的压抑喘息便在林间炸开,比风声还要密集。
玄甲骑的骑士们像是被抽干了筋骨,纷纷靠在树干上滑坐下去——有的头盔还没摘,玄铁盔胄上的雪粒混着血珠往下淌,滴在积着薄冰的落叶上,人却抵着马颈昏昏欲睡;有的伸手去解甲扣,指缝里的血痂蹭在铁甲上,融开的血霜顺着甲片缝隙渗进衣襟,在身下的落叶堆里晕开深色的印子,像极了林外雪地上未干的血迹。
孙传庭的残部更显狼狈。有人胳膊上缠着撕烂的号服,布条被血浸得发黑,北风卷着雪沫往伤口里钻,却只是咬着牙往紧勒了勒;腿被长矛戳穿的士兵干脆半跪在地,用冻得发僵的袖子胡乱抹脸,雪水混着血污在颧骨上画出一道道痕,可没有一个人哼一声——从西安城破到突围出城,拼杀了整整一日夜,能活着退进这片树林,能看见玄甲骑的玄铁盔胄出现在烟尘里,已是老天睁了眼。
洪承畴扶着孙传庭往树林深处走时,脚下的积雪被两人的靴底碾得“咯吱”响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骨上。林间早没了平日的寂静,断枝落了一地,有的还带着焦黑的痕迹;兵器碎片插在雪地里,有的是玄甲骑的枪头,有的是叛军的弯刀;偶尔能看见几个百姓蜷缩在树洞里,裹着破烂的棉衣,见他们过来,只敢露出双布满惊恐的眼睛,连哭都不敢出声,哭声刚到喉咙口,就被呼啸的北风卷得没了踪影。
洪承畴的目光扫过树洞里的百姓——有老人抱着冻得发紫的孩子,有汉子紧紧攥着砍柴刀,却都低眉顺眼。他喉结滚了滚,对身后的亲兵沉声道:“找处背风的坡地当临时帅帐,再让炊事营烧点热汤,先给弟兄们和百姓分一分。”说这话时,他扶着孙传庭的手又紧了紧——这便是战火里的逃生地,连空气都混着绝望和一股子不肯低头的韧劲儿。
临时帅帐选在林间一处背风的土坡下,靠着几棵粗壮的老槐树,炊事营的士兵正用三块石头架起铁锅,枯枝在锅底燃着,青烟裹着寒气往上飘,火苗子怯生生的,半天暖不透周遭的冷空气。孙传庭刚被扶到铺着干草的石头上,就猛地弯下腰咳嗽,咳得肩膀直抖,指节攥着身边的树根发白,等他直起身时,嘴角已沁出了血珠,滴在青灰色的官服上,像落了颗红疹子。
军医慌忙挤过来解他的衣襟,刚扯开布扣,周围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——左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,伤口边缘泛着黑紫,是被叛军的弯刀劈的,想来是突围时硬撑着没顾上,这会儿血还在慢慢渗。
“无妨,死不了。”孙传庭摆开军医的手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却偏要抬眼看向洪承畴,“亨九,你不该来的。玄甲骑是你精炼的骑兵,折在西安城外……不值。”
洪承畴没接话,先从亲兵手里拿过干净的布条,蹲下身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,才沉声道:“没有你孙伯雅,西北的门户早破了。当年在榆林卫,你跟我说‘洪公守蓟辽,我守陕甘,咱们是大明的两扇门’,如今门要塌了,我能看着你一个人扛?”他说着忽然顿了顿,扭头对亲兵道:“把马鞍旁那坛西凤酒拿来。”
酒坛抱过来时还沾着雪,泥封上冻了层冰。洪承畴抽出腰间的短刀,“当”一声劈开泥封,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开,压过了周遭的药味和血腥味,连跳动的火苗都似暖了几分。他找了两个粗瓷碗,给孙传庭倒了小半碗,又给自己满上,军医忙上前拦:“大人,孙将军的伤不能沾酒!”
“让他喝。”洪承畴摆了摆手,把碗递到孙传庭面前,眼底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劲,“这会儿疼得钻心,喝点酒压一压,总比熬着强。等你好了,咱们再痛痛快快喝一坛。”
孙传庭望着碗里琥珀色的酒液,忽然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血渍,露出点当年在榆林卫喝酒的模样:“还记得那年咱们在黄河边,说要炸条大鱼下酒吗?如今鱼没炸成,倒用轰天雷炸了贼寇的云梯。”他小心地抿了一口,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,呛得他又咳了两声,可眼神却亮了些,“闯军这次带了新造的撞车,西安城城墙本就年久失修,撑了三日已是极限。若不是你带着玄甲骑和轰天雷奔袭过来,我等昨夜就被困死在城里了。”
话音刚落,负责清点军备的百户长拨开树枝走过来,身上的雪抖了一地,他单膝跪地,声音发沉:“大人,孙将军,玄甲骑折损七百三十一骑,战马死伤九百多匹;轰天雷只剩四十六枚;孙将军麾下残部仅存三百二十七人,箭矢不足五十壶,粮草……只够撑到明日正午。”
周遭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,连柴火的噼啪声都显得刺耳。洪承畴捏着酒碗的手指慢慢收紧,指节泛白——玄甲骑是他从蓟辽带过来的精锐,每一个骑士都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,有的还是他亲手教的骑术;轰天雷更是他求了工部半年才要来的利器,这次带来的是关宁军的半数库存,如今竟只剩这点。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酒,酒面晃着火苗的光,像极了战场上炸开的火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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