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城的夜,黑得像泼了墨。戍楼上那盏油灯,灯芯烧得只剩半截,昏黄的光在寒风中摇摇晃晃,将秦良玉与卢象升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城墙上,忽明忽暗,像两尊随时会被风刮倒的石像。
案几是临时搬来的旧木桌,桌面裂着几道深沟,积着薄薄一层灰尘。上面摊着的洛阳城防图,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,墨迹晕开,连城墙的轮廓都显得模糊。图的旁边,散落着三块啃得干干净净的树皮团子,灰黄色的团子上还沾着泥土,那是城内最后一点能被称作“粮食”的东西——昨日清点时,连掺了麦麸的糠饼都见不到了。
卢象升弯腰,指尖捻起一点团子的碎屑,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。那味道干涩,带着树皮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,他眉头猛地拧成一个死结,指腹将碎屑碾成粉末,缓缓撒回桌上。“秦将军,”他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要低沉,目光落在案几另一侧的名册上,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守城士兵的名字,打红叉的已经超过了大半,“方才军需官报来,城里的存粮,连明日一早的稀粥都熬不出了。”
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了一下,像是在压抑着什么:“你麾下的白杆兵,剩不足两千;我的老兵,从大凌河跟到洛阳,也折损了一千多,如今拢共四千余人。可城里还有数十万百姓,他们已经断粮三日了……”说到“百姓”二字,卢象升的声音颤了颤,“总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守城,更别说三日后要去清剿周边的残敌——饿肚子的兵,拿不动刀,更护不住人。”
秦良玉坐在对面的木凳上,背脊挺得笔直,可肩膀却难掩地塌陷了几分。她手里攥着一块半旧的白玉佩,玉佩边缘被磨得光滑,是白日里那个十七岁的四川小兵留下的——那孩子中了三箭,临死前还死死攥着这玉佩,说要留给家里的老娘。此刻玉佩被她攥得发烫,边缘硌得掌心生疼,可她却不敢松开,仿佛一松手,那孩子的模样就会从眼前消失。
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,城墙下偶尔传来老兵们压抑的咳嗽声,一声接着一声,像钝刀子在割她的心。“我让人搜遍了全城的粮仓,”秦良玉的声音带着连日征战的沙哑,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,“官仓的墙角挖了三尺,私仓的地窖翻了个底朝天,最后只找到五袋发霉的谷子,里面还掺着老鼠屎,煮成粥,够一百人喝一碗就不错了。”
她抬起眼,眼底布满了血丝,往日里锐利的目光,此刻却盛满了痛楚:“百姓们更苦。前几日还有人偷偷拆了家里的门板,煮着树皮吃,今日我从城头往下看,连扒树皮的人都少了——不是不想扒,是连力气都没了。昨日有个老妇人,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孙儿,跪在城下求我给一口吃的,我……”秦良玉的声音哽住了,她别过脸,望着墙上挂着的“秦”字大旗,那旗面上沾着血污,在风中微微晃动,“再这样下去,不等敌军回头,城里先得乱。到时候,不用敌人打,咱们自己就垮了。”
卢象升沉默了。他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,寒风“呼”地灌进来,吹得油灯的火苗险些熄灭。他望着远处福王府的方向——那座府邸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飞檐翘角,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即便被围了四十日,也从未有过一丝慌乱。白日里他在城头巡视时,还看见福王府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,那烟是暖的,带着米香,与城中死寂的、飘着焦糊味的空气格格不入。
卢象升的手猛地攥紧了窗棂,指节泛白,连木头的纹路都嵌进了掌心。他猛地转过身,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,像战场上的刀,可那寒光只亮了一瞬,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,只留下眼底的赤红:“秦将军,洛阳城里,不是真的没粮。”
秦良玉猛地抬眸看他,眼底闪过一丝疑惑——全城都搜遍了,哪里还有粮?
卢象升走到案几前,指尖重重落在城防图上标记着“福王府”的位置,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砸在石板上:“朱常洵,当今圣上的亲叔父,就藩洛阳二十三年。这二十三年里,他刮遍了洛阳的民脂民膏,良田占了万亩,金银堆成了山。我来的路上就听闻,福王府里的粮仓,光晒干的稻谷就堆了整整十六间屋子,连府里养的狗,顿顿吃的都是白米饭拌肉糜——咱们的弟兄在城头啃树皮,他的狗却在府里吃肉!”
“轰”的一声,秦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,手里的玉佩险些掉在地上。她不是没想过福王府——围城的第三日,她就派了亲兵去求援,希望福王能拿出部分粮草赈济军民。可那天,亲兵在府门外跪了三个时辰,只等来管家一句冷冰冰的回话:“王爷说了,府里的粮草也只够自家人用度,秦将军若是实在为难,便自行想办法吧。”
自那以后,她便再也没提过福王府。不是不想,是不敢——福王是皇亲国戚,是圣上的叔父,地位尊崇,洛阳历任知府、总兵,谁不是对他恭恭敬敬?动他的粮草,便是以下犯上,便是谋逆,就算救了洛阳,日后朝廷问罪,她秦良玉满门抄斩都是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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