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、广东水师的名号,在东南沿海的浪涛里已响了整整三十有七年。自万历年间倭寇犯境,这两支水师便从闽江口的渔火、珠江口的潮声里拔地而起,数十年间镇海防、驱海盗、护漕运,硬生生将“海上猛虎”的威名,刻进了每一块礁石、每一片帆影里。那名号不是写在文书上的墨字,是佛郎机炮轰碎贼船时的轰鸣,是水兵弯刀劈开水浪时的寒光,是渔家人世代相传的“闽粤水师过,海波平如镜”的歌谣——连安南来的商船见了水师战船的玄黑船帆,都会远远降下主帆以示敬畏,仿佛那帆影本身,就是一道镇住怒海的屏障。
福建水师的威名,是靠福船在怒海里撞出来的。
这种源自闽地的战船,船身宽逾三丈,长近十丈,龙骨取闽北深山的千年铁力木,经桐油浸、海盐腌,入水三年不腐,坚如铁城。船首削如利刃,船尾立着丈高的“福”字牙旗,两侧船舷各开十二道炮门,架着十八门佛郎机炮——那炮身是佛山精铁铸就,炮口粗如孩童手臂,填装的铅弹裹着硫磺,百丈之外能轰碎丈许见方的礁石,弹丸落海时溅起的水花,比岸边的礁石还高。水师里的老船工常说,“福船不是浮在水上,是扎在浪里”,每逢台风过境,别的船只躲进避风港还怕掀翻,福建水师的战船却敢扯着半帆在浪尖穿行,船身起伏间,甲板上的水兵脚不沾舱板,稳如踏在平地,只凭船舷两侧的“水密隔舱”,任海水灌进船舱,抽水泵一摇,转眼便能排尽——这手艺,是闽地渔家传了八代的绝技,如今成了水师闯怒海的底气。
若说福建水师是海上的“铁壁”,那广东水师便是浪里的“惊雷”。
广船比福船轻了三成,船身窄而长,船底削如柳叶,船舷两侧各设二十四支橹桨,每支橹桨由两名精壮水兵执掌,一声号子响,二十四支橹桨同时入水,水花溅起如碎玉,船身便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去,连海面上的飞鱼都追不上船尾的浪迹。广东水师的水兵,半数是珠江口的疍家人,自小在船上长大,水性比陆上走路还熟,一个猛子扎进海里,能闭气半炷香,徒手擒住十斤重的石斑鱼,人称“浪里白条”;余下的,多是当年随戚继光抗倭的老兵后裔,腰间的弯刀磨得雪亮,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鲨鱼皮,登船厮杀时,水兵们踩着船帮跃向敌船,弯刀映着日光,劈出的寒光比浪尖的白泡沫更烈,刀刃划过敌兵甲胄的“嗤啦”声,混着喊杀声,能压过涨潮时的浪响。他们最擅“快攻奇袭”,常借着夜色或浓雾,让广船贴着水面滑行,待靠近贼船,水兵们甩出带铁钩的绳索,钩住敌船船舷,转眼便如壁虎般攀上去,不等贼寇反应,甲板上已插满了水师的红龙旗。
这两支水师的两万精锐,没有一个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兵,全是从惊涛骇浪里滚出来的硬汉子。里头有世代捕鱼的渔家子,祖祖辈辈靠海吃海,能凭天上的星象辨南北,靠海水的咸淡知远近,甚至能听浪声的轻重,判断水下是否藏着暗礁——有个叫陈阿福的水兵,十四岁随父捕鱼时遭遇海难,全靠听浪声避开了暗礁,后来投了水师,多少次战船迷航,都是他指着天上的“启明星”,把船领回了港口。也有久经沙场的老兵,比如广东水师的把总吴六,当年在澎湖列岛痛击倭寇时,左肩上挨了一刀,刀疤深可见骨,如今每到阴雨天,那道疤还会隐隐作痛,疤里嵌着的海盐结晶,在阳光下能闪出细碎的光。还有些是从陆上军营转来的壮士,原是守长城的边军,因仰慕水师威名,主动请缨调往东南,虽初时晕船晕得站不稳,可没过三个月,便也能在颠簸的甲板上舞刀弄枪,比老水兵还利落。他们的手上,不是老茧就是伤疤——渔家子的手,掌心磨的是掌舵的茧;老兵的手,指缝里嵌的是刀伤的痕;边军转来的壮士,手背还留着长城砖石磨出的硬皮,可不管是哪样的手,握起刀、操起炮时,都稳得像钉在甲板上的铁桩。
每逢水师在海面上列阵,那阵仗能让整个东南沿海的海波都静上三分。数百艘战船一字排开,从闽江口的五虎礁到珠江口的伶仃洋,帆影蔽日,玄黑的船帆上绣着的“明”字,在风中猎猎作响,远远望去,就像一片移动的黑云压在海面上。战船之间相隔丈许,船舷两侧的炮门全开,佛郎机炮的炮口对着远方,炮身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水兵们列队站在甲板上,身着青布号衣,腰束黑皮腰带,肩上扛着弯刀,手里握着长枪,个个昂首挺胸,任凭海风掀起他们的衣角,脸上没有半分惧色。锚链入水时,“哗啦啦”的声响连成一片,能压过涨潮时浪涛拍岸的轰鸣;水兵们的喊号声,“一二、一二”,整齐划一,连海鸟听了,都不敢在战船上空盘旋。最凶悍的海盗,比如盘踞在台湾海峡的“黑鲨帮”,当年敢劫掠官船、焚烧渔村,可只要远远望见水师的帆影,立马下令收起船帆,躲进深海的礁洞里,连大气都不敢喘——有一次,黑鲨帮的头目想趁夜偷袭水师的运粮船,刚靠近粮船,就见四周突然亮起数十盏渔火,福建水师的福船从暗处冲出来,佛郎机炮一通猛轰,黑鲨帮的贼船当场被炸沉三艘,余下的贼寇吓得跳水逃生,却被广东水师的水兵追上,一个个像拎小鸡似的擒上船来,从此,“见玄帆,躲三躲”成了海盗圈子里的规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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