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承斗勒马立于登州城头时,暮春的海风正裹着渔汛的咸腥,顺着甲胄的鳞纹钻进领口——那是来自东南沿海的风,混着闽南水师特有的桐油味,与他腰间父亲遗留的七星刀鞘相撞,铜环叮当作响,倒似在替他叩问这苍茫海天。
他垂眸望向城下码头,连绵的战船如蛰伏的蛟龙,郑芝龙派来的闽南水师正弯腰卸下最后一批火铳,黝黑的铳管在残阳下泛着冷光,枪口凝着的霜气被海风一吹,化作细雾沾在兵卒的手背上。最惹眼的是船头那面字旗,猩红底色配着玄黑犬牙边,正与他身后飘展的字将旗猎猎相击,旗角翻飞间,竟像两支隔空交锋的铁戈,在暮色里撞出无声的火花。
毛公子,此去皮岛,某已命三公子成功率三百藤牌兵护你登岸。郑芝龙踩着跳板上来时,玄色锦袍上的暗金龙纹随步履流转,日光斜斜切过他鬓角的银丝,倒让那身华贵添了几分杀伐气。他抬手叩了叩船舷,指节上的玉扳指与硬木相撞,发出清脆的响,岛上守将马得功,当年是毛帅手底下最得力的哨官,某已修书给他,信里夹了毛帅生前常戴的那枚虎符碎片——只待公子登岛,他便会率部倒戈。
毛承斗闻言,指腹下意识攥紧了七星刀的缠绳,刀鞘上凸起的铜环硌得掌心发疼,竟透出几分熟悉的触感。
一年前父亲毛文龙被袁崇焕斩于皮岛校场时,他正随旧部流落朝鲜,夜里梦见父亲倒在血泊里,手里还攥着给他打造的小弓,惊醒时总摸到枕边的七星刀——那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。如今想来,父亲当年以皮岛为根基,凭数千残部扼住大清海上门户,让皇太极寝食难安,可短短一年,这方曾让八旗兵闻风丧胆的要地,竟成了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尔哈朗的囊中之物。
他猛地抬眼望向东北方,海天相接处似有淡青色的狼烟隐现,那是皮岛的方向,是父亲埋骨的地方——父亲的忠魂,该在那座孤岛上,等他这个儿子,等了太久了。
三日后,船队趁夜泊在皮岛西南的乱石滩。潮声漫过礁石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郑成功的藤牌,他挥刀劈开晨雾,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惊飞了滩头的夜鹭。就在这时,前方影影绰绰现出守军的轮廓,百余兵卒按刀而立,甲胄在微光里泛着冷光。为首的马得功身着玄甲,腰悬环首刀,目光刚落在毛承斗胸前悬着的七星刀上,突然身形一震,随即单膝跪地,甲叶碰撞的脆响在滩头传开,身后百名守军哗啦啦跪倒一片,声震潮声:末将马得功,恭迎少帅归岛!
喊杀声是从卯时三刻开始的。济尔哈朗留在岛上的三百八旗兵,此刻正裹着羊毛毡酣睡,营帐里还飘着马奶酒的腥气。马得功率着五十名旧部,举着字旗直扑中军帐,靴底踩过营帐外的草屑,刀刃划破帐布的瞬间,睡梦中的清军才惊觉异变。
毛承斗提刀亲自断后,七星刀劈断第一个清军的脖颈时,温热的血溅在脸上,带着铁锈般的腥甜,竟让他恍惚想起十岁那年,父亲在皮岛沙滩上教他练刀的模样——那时父亲握着他的手,让他把刀举得再高些,说承斗要记住,刀要护的是家国,是兄弟。
清军惊醒后乱作一团,有的赤着脚慌不择路跳海,冰冷的海水瞬间淹到胸口,刚挣扎着浮出水面,就被郑成功的藤牌兵掷出的短矛刺穿肩胛;有的举着马刀顽抗,却被藤牌挡住去路,长刀从牌下攒出,精准捅进肋下的空当。不到一个时辰,皮岛城头便重新竖起了那面阔别三年的字大旗,旗面被海风扯得笔直,阳光洒在上面,倒似染了一层滚烫的血。
登岛第三日,毛承斗在父亲旧营前的校场上,亲手竖起了忠义营的大旗。猩红的旗面上,二字是他用父亲留下的狼毫笔写的,墨汁里掺了少许朱砂,在日光下透着沉沉的红。消息像长了翅膀,不出半月,当年随毛文龙征战的旧部竟从四面八方涌来——有曾流落朝鲜济州岛的火铳手,背着锈迹斑斑的鸟铳,说少帅在,某就回来跟着干;有在登州靠渔猎为生的哨探,带着自制的海图,指着眼眶里的疤说当年毛帅救过某的命,如今该某来护少帅;甚至有当年被清军掳走、如今冒死从盛京逃归的水师舵手,手上还留着铁链磨出的茧,跪在帐前哭着说少帅,某们还能驾船,还能替毛帅杀鞑子。
更让他惊喜的是,前登州总兵陈洪范竟遣心腹乔装成渔民,送来一封封在鱼鳔里的密信。
信笺上的字迹遒劲有力,写着:登州水师愿与少帅互为犄角,共扼渤海咽喉。某已命人在登州港备下粮草,待少帅号令,便率战船出港——此生为大明守海,断不让清军一船入海!毛承斗捏着那封带着鱼腥味的信,忽然觉得眼眶发热,原来父亲当年种下的忠义,从未在这海疆上断绝。
月初,渤海湾的风刚起,清军果然来了。济尔哈朗亲率五十艘战船,桅杆上飘着镶蓝旗的狼头旗,想从皮岛与登州之间的老铁山水道突破,直取登州粮仓——那是大明在胶东半岛最重要的粮草囤积地,一旦被清军得手,整个渤海防线便会不攻自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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