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省城重点小学五年级教研组的灯光早已次第熄灭,唯有王建国办公室的窗口还亮着一片固执的暖黄。
他不是在批改作业,至少,不是在批改那些由“智慧教育云平台”自动生成的、标准化的练习题。
桌面上,摊开的是刘心怡近一个月的数学试卷和作业本,旁边是他自己的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观察记录和分析:
【10.8 单元测:应用题思路独特,用画图法解“行程问题”,步骤繁琐但逻辑自洽,结果正确。系统判卷:因未用标准公式,扣步骤分。】
【10.15 课堂练习:“鸡兔同笼”问题,她用假设法绕了很大圈子,但解释时眼神发亮。】
【10.22 作业:基础计算错误率高,但附加思考题(非要求完成)她尝试了三种解法。】
数据平台给刘心怡打上“绿色”标签,判定她“逻辑推理能力欠缺”,“建议维持基础”。但王建国在这些“错误”和“不规范”中,看到的却是一种被系统忽略的、笨拙却坚韧的思考力。他坚信,教育的意义不在于生产标准件,而在于发现并雕琢每一块璞玉独特的纹理。
于是,他决定做一次“叛徒”,背叛那套冰冷算法为他规划好的教学路径。
他熬了几个晚上,屏蔽了系统推送的“绿色学生专用基础巩固包”,针对刘心怡的特点,精心设计了一套“私密”的提升方案。没有繁复的计算,而是几个需要耐心和图像化思维的应用题;没有标准的解题步骤,只要求她把思考过程像讲故事一样写下来。他甚至找了一道与“鸡兔同笼”同构但情境不同的题目,期待她能实现知识的迁移。
今天下午放学后,他特意留下刘心怡,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,而是悄悄在走廊尽头,带着些许做贼般的心虚,将那份手写的、充满鼓励评语的“特别任务”递给她。
“心怡,老师觉得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特别,这里面有几个题目,老师觉得你肯定能想出好办法。不着急,带回家慢慢想,就当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,好吗?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而充满期待。
女孩抬起头,那双平时在数学课上总是有些躲闪的眼睛里,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,随即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,漾开了一点微弱的、却真实存在的亮光。她紧紧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,用力地点了点头,小声说:“谢谢王老师。”
那一刻,王建国心中充满了某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,仿佛自己正在对抗整个僵化系统的千军万马,只为守护这一点微弱的星火。
然而,此刻,在深夜的台灯下,他看着眼前刘心怡交上来的“特别任务”,那份使命感正被冰冷的现实迅速侵蚀。
题目她做了,但过程比想象中更混乱,像是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碰撞却找不到出口的痕迹。那道期待她能实现知识迁移的题目,她似乎完全没能联系起来,用了最原始、最耗时的方法去硬算,结果还是错了。她在旁边空白处画的辅助图,线条歪斜,充满了不确定的涂抹。
更重要的是,在最后一道题的下方,她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了一行小字,又几乎被完全擦掉,但王建国还是在台灯下辨识了出来:
【王老师,我是不是还是很笨?您给我的题,我都做不好。】
这一行字,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瞬间刺穿了王建国所有自以为是的努力和期待。
他原本以为自己抛出的是一根救命稻草,能将她拉出“绿色”的泥潭。却没想到,这额外的、与众不同的关注,反而加重了她的自我怀疑和心理负担。她或许将这次“特殊对待”,理解成了又一次对她能力的“验证”,而结果的失败,让她更加确信了系统和她自己内心那个“我很笨”的标签。
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。对抗系统,不仅仅是理念之争,更是方法与效果的残酷检验。他空有一腔热血,却似乎找不到那扇能真正打开她心扉、引导她思维的钥匙。系统的“放弃”是冷酷的,而他的“不放弃”,如果方法不当,是否会造成另一种伤害?
他拿起红笔,在那行几乎被擦掉的铅笔字旁边,停顿了许久。最终,他没有打分,也没有划叉,只是用力地、清晰地写下一段话:
【心怡,你一点也不笨!老师看到你在这些题目里投入了大量的思考和努力,这比一个简单的对勾珍贵得多!思考的过程本身就是最棒的收获。那道‘鸡兔同笼’的变形题,确实很难,你能坚持算完,已经非常了不起了!下次,老师陪你一起,像侦探一样,找出题目里隐藏的线索,好吗?我们一起,慢慢来。】
他不知道这段话能起多大作用,能否抵消掉那个该死的绿色标签和这次失败尝试带来的负面影响。他只知道,他不能像系统那样,只给出一个冰冷的判定。他必须让她知道,在这个世界上,至少还有一个人,看见的不是她分数背后的“潜力指数”,而是她本人在挣扎、在努力的那个鲜活而独特的灵魂。
夜更深了,王建国收拾好桌面上这份承载着失败与希望的“特别任务”,关掉了台灯。
黑暗中,他意识到,与算法的战争,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漫长。这不仅仅是一场观念的对抗,更是一场需要极高智慧、耐心与技巧的、关于人心的救赎。而他,才刚刚踏上这条崎岖的道路。
精彩待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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