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府内院,书房灯火
送走最后一拨道贺的乡绅,已是戌时三刻。
喧嚣退去,偌大的府邸重归寂静,书房里的孔贞运没有点太多灯烛,只留了一盏青瓷油灯,昏黄的光晕笼着他紧锁的眉头。
孔尚侍立一旁,看着父亲骨节分明的手指,缓慢划过册页上密密麻麻的人名、田亩数字、租额记录。
那是孔氏南宗在衢州府及邻近数县,历经数代积累下来的田产簿册,厚厚一摞,承载的不仅是财富,还有岁月沉积下来的污垢。
许久,孔贞运的手指停在万历四十二年的记录上,指尖微微发白。
“尚儿,你过来,仔细看看这条。”
孔尚趋近俯身细看,记录写明购入城西沈氏名下上等水田二百三十亩,计价银一百五十两。
旁边一行褪色的朱笔小注,字迹潦草却刺眼:“沈大因独子卷入斗殴命案,亟需银钱打点衙门,央中人来售。
市价约二百两,压至一百五十两成交,原七户佃农,沈家抽走三户帮工,余下四户,租额照旧,另加耗米二斗,以补田价之‘惠’。”
“看明白了吗?”孔贞运声音透着被压抑的怒火。
“‘亟需银钱打点’……这是趁人之危。‘加耗二斗’……这是将我们压价‘省下’的五十两银子,变本加厉转嫁到本就无助的佃户头上。
当年经手此事的是你已故的三叔祖,族中公认的‘精明人’,但这份‘精明’却是别人的血汗。”
孔尚只觉得脸上发烧,那行小注仿佛活了过来,化作沈家父子佝偻的背影。
孔贞运又翻到天启五年的一页,手指点着汤溪县一处记录:“再看这个。‘劝让’山田四百七十亩,立契人为当地周姓里长,作价纹银八十两。
何谓‘劝让’?我后来隐约听老辈提过一嘴,那年汤溪遭了雹灾,周里长家田地受损不重,却想低价兼并同村几户绝了男丁的旁姓山地。
那几户不愿,周里长便使了些手段,据说有放火烧山嫌疑,逼得人家活不下去。
正好我南宗在彼处有祭田,他便做中人,将这几块地‘打包’卖与我们,价格低得离谱。
族中管事见有利可图,又想着周里长是地头蛇,便顺水推舟,美其名曰‘劝让’,这地契下面,沾着的是旁姓小民的泪,或许还有血!”他冷笑一声,满是苦涩。
他接连又指出几处:某年大旱,粮价飞涨,族中某庄头用陈年旧债,逼迫邻村小地主“以田抵债”,吞并了其最好的三十亩水浇地。
某房远支子弟仗着姓孔,与县衙书吏勾结,包揽了两起田土纠纷的诉讼,收取了不菲的“辛苦钱”,最终判得似是而非,苦主敢怒不敢言。
更有各庄子“惯例”,凡红白喜事、年节祭祀,佃户需“自愿”贡献鸡鸭、柴薪、果蔬,乃至出“帮工”若干日,这些从未计入正租,却年复一年,被视为理所当然。
“还有祠堂后面,那几间租给外姓人,存放棺椁的厝屋,”孔贞运闭了闭眼,仿佛不忍直视。
“租金不菲且年年看涨,租期不定,若遇家族需用地皮,随时可令人起迁,多少贫寒人家,亡亲不得入土为安,寄居于此,年年承受盘剥与不安……”
他猛地合上册子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,靠在椅背上以手覆额,久久不语。
灯光将他疲惫的身影拉长,投在身后的书架上,与那些沉默的典籍叠在一起。
孔尚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直窜头顶,只觉喉咙发紧:“父亲,我们……我们竟也有这么多龌蹉……”
“见不得光的‘惯例’,这么多与圣人教诲背道而驰的积弊!”孔贞运放下手,眼中布满红丝有些吓人。
“我平日总以‘诗礼传家’自诩,督促你们读书明理,恪守《家礼》,对族中庶务,托付给几个所谓的‘老成’庄头、管事。
总以为他们能念在主家清名,持身以正……然,水至清则无鱼?可这水,早已浑得看不清底了!人至察则无徒?若不察,我孔家便是下一个曲阜!”
孔贞运深吸一口气站起身,狭小的书房似乎困不住,他胸中骇浪。
“北孔为何而倒?表面是嫡系子弟横行不法,惊动天听,可根子呢?根子就在这日积月累的土地兼并里,在这层层盘剥的‘惯例’中,在这些上下其手、借主家名头牟取私利的豪奴蠹仆身上。
他们就像蛀虫,一点点啃食圣裔的门楣,最终让大厦轰然倒塌!今日王知府他们满面春风,他日若有人想将我南宗也拉下马,这些簿册上的每一条‘惯例’,每一处‘压价’,都是现成的罪证!
‘为富不仁’、‘欺凌乡里’、‘盘剥小民’的帽子扣下来,陛下刚刚赐下的‘诗礼传家’褒奖,就会变成天大的笑话。”
他在书房内急促踱步,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“陛下为何抬举我南宗?是要一个可供天下士庶,效仿的‘圣人正脉’楷模,还是要另一个看似恭顺,内里却早已滋生毒瘤的‘小曲阜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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