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市井几乎一面倒的痛快唾骂不同,金陵城士林的反应,更是暗流湍急泥沙翻涌。
国子监的彝伦堂上,今日的经义课早已名存实亡。
祭酒沈文渊沈大人,这位浙江来的理学宗匠,刚以沉静缓和的声调开讲《中庸》“致中和”一节,想以经典之平正冲淡监生间的躁厉之气。
然而底下的窃窃私语声,如夏夜蚊蚋挥之不去。
——砰!
来自山东青州的寒门监生陆明渊,猛地从后排站起。
他面容清癯,因缺乏睡眠眼窝深陷,手中紧攥着一份,字迹潦草的布告摘要抄件。
“祭酒大人!学生斗胆,心有惑,不解无以安心向学!若标榜‘至诚’、‘明明德’之家门,内里却行至恶、藏至秽,我辈所学‘诚’与‘明德’,究竟是何物?
是裱糊门面的金漆,还是刮骨疗毒的锐刃?请先生教我!”他话音落下,堂内瞬间落针可闻,所有目光都聚焦那张痛苦的面容上。
“明渊兄问得痛快!”几乎是同时,江西籍监生,但家境贫寒的赵弘毅拍案而起。
他面前摊开的赫然是,辗转誊抄来的布告细节,而非《中庸》课本。
“银锭有官铸暗记与孔府私号对应!刑具烙印清晰可辨!资敌书信笔迹、印鉴影摹俱在!桩桩件件,皆指向一个蓄谋已久,盘根错节的罪恶渊薮!
这绝非一句‘子孙不肖’可以轻轻揭过!此乃体系之溃烂,道统之殇!朱子云‘存天理,灭人欲’,如今孔门之内,人欲横流至此,天理何存?
我等寒窗苦读,所为何来?莫非就是为了,维护这等披着圣贤皮囊的饕餮巨兽?!”
“荒谬绝伦!”一声怒喝从左侧前排响起。
起身的是南直隶松江府富绅之子、素以程朱正统自居的监生顾秉贤。
他面庞圆润,因激愤而涨得通红,崭新的湖绸直裰微微起伏。
“陆兄、赵兄!尔等岂可被一纸来历不明的文书煽动,便对千年圣裔妄加诛心之论?
孔子有言:‘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矣。’圣人尚重亲亲相隐,焉知此案背后无有冤屈、构陷?
如此耸人听闻之状,完全悖离圣人敦教化、美风俗之旨,定是朝中有奸佞,罗织罪名,意图毁我名教根基!
尔等不细加辨析,便人云亦云,摇旗呐喊,岂是求真明理之士所为?岂非正中了小人下怀?!”
“构陷?!”赵弘毅怒极反笑,手指几乎戳破那抄纸。
“顾兄!四百二十万两实打实的白银,如何构陷?地窖中数十位被解救出来、伤痕累累的苦主如何构陷?
往来关外、记录详细的粮铁账簿如何构陷?难道从山东到金陵,三法司、户部、罗网、地方州县,上下数百官员胥吏。
皆为构陷一孔府,而联手造下这泼天伪证?!如此想法,究竟是谁在背离常识,闭目塞听?!”
“朝廷亦可能被蒙蔽!古来冤假错案还少吗?!”顾秉贤寸步不让,声音愈发高昂。
“即便……即便曲阜本支确有罪愆,亦当区别首从,明正典刑即可。
岂能因一支之恶,便悍然废黜衍圣公爵位,动摇天下士林共尊之祭祀根本?此非惩恶,实乃刨断我华夏文脉之根!
尔等出身寒微,或不知宗庙祭祀、礼乐传承之重,情有可原,但岂可如此轻率?!”
“文脉之根?”陆明渊声音悲愤,对其怒目而视。
“顾兄,若这‘根’早已从内里朽烂,蛀空,滋生出吸髓吮血的毒虫,戕害人命,资敌叛国,留之何益?
莫非我煌煌华夏,滔滔文脉,竟要靠此等污秽血腥之物,来滋养维系不成?!那样的文脉与吃人有何异?!”
争论迅速白热化,从具体罪证的真伪,上升到对“圣裔”特权合理性的质疑,再延伸到对程朱理学某些教条,在现实困境中的适用性反思。
支持陆、赵的,多是出身普通、对权贵豪门素有不满,或受新兴“知行合一”之说影响的年轻监生。
而支持顾秉贤的,则多为家世优渥、与旧有特权体系联系较深,或笃信程朱理学的学子。
双方引经据典,言辞如刀,彼此攻讦,早已不是学术讨论,而成了立场与出身的大混战。
一直试图维持秩序的监丞李肃,几次以目示意祭酒。
沈文渊看着堂下这群面红耳赤、几乎要挽袖厮打的年轻学子,心中复杂难言。
自己出身理学,自然重视纲常名教,但布告所列证据之确凿,也着实让他触目心惊。
但更让其忧心的是,这场争论背后显露出的士林巨大裂痕,以及那股对传统权威,不再盲目信任的危险思潮。
他最终只是重重咳嗽了几声,用戒尺敲了敲案几,沉声道:“肃静!朝廷自有明断,是非曲直,非尔等在此喧哗可定。
今日课业至此,各自回斋舍反省!再有喧哗争竞者,绳愆厅论处!”
然而裂痕既生,岂是一道命令可以弥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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