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外风沙卷着碎石拍击帆布,“啪嗒”声炸得脆响,像极了战场未歇的鼓点,一下下撞在人心尖上。洪承畴指间狼毫猛地顿在宣纸,浓黑墨痕瞬时晕开,如他心头沉沉压着的郁气,漫得无边无际。副将粗哑的声音还在耳边刮:“阵亡三百余,受伤近五百”——那些是他亲手挑拣、亲授战法的边军精锐,昨日晨光里还在帐前拱手,声如洪钟喊“督师保重”,如今却只剩这行冰冷的数字,在案头塘报上渗着寒意。
他指节用力揉开发胀的眉心,目光落回塘报最上页,那抹暗红血渍刺得眼生疼,是斥候带回来的。纸上箭头歪扭却狠戾,直直指向李自成逃窜的商洛山方向。“毙敌近千,竟让他带着两百精锐跑了!”指节攥得发白,骨节泛出青冷,齿间咬出的闷响在寂静帐中格外清晰。战前他在军前拔剑立誓,寒光映着甲胄,字字铿锵要将闯、献二寇斩于马下,肃清中原匪患。可如今匪首遁走、心腹尚存,这场仗赢的,倒像吞了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喉咙发紧,咽不下也吐不出。
“督师,三更了,传宵夜吗?”亲兵叩帐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碎帐内的凝重。“不必,要热茶。”洪承畴喉间滚过沙哑,重新握稳狼毫。
目光落在宣纸上“奏疏”二字,笔尖突然发沉——这是要递到崇祯帝案前的折子,每一笔都得踩着刀尖写:既不能瞒了伤亡寒了圣心,又不能露了疏漏,给朝堂上那些等着攻讦的人留了口实。
青瓷杯递来,白雾裹着热气扑在脸上,他猛啜一口,滚烫茶水烫得舌尖发麻,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躁意。落笔时手竟微颤,墨痕在纸上晕开:“臣承畴谨奏,崇祯五年潼关南原截击闯、献二寇,幸赖陛下天威,将士用命,此战获小捷……”
“将士用命”四字刚落,笔“顿”地停住。眼前猛地炸开战场的血光:步兵方阵顶着箭雨冲锋,羽箭穿透甲胄的闷响犹在耳畔,前排士兵中箭倒地的瞬间,后排毫不犹豫补上来,手里的刀还在往前递,溅上的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;骑兵队撕开闯军阵形时,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兵被马掀翻,粗布战袍沾满尘土,却攥着断了半截的矛,爬起来就往匪寇堆里冲——那孩子昨天还攥着块麦饼来问他,眼里亮着光:“督师,打完仗能回家见娘吗?”三百多张鲜活的脸在眼前晃,洪承畴深吸一口气,指腹悄悄擦过眼角的湿意,续写道:“我军奋勇前赴,虽亡三百余、伤近五百,然毙敌逾千,闯寇主力重创,此乃陛下恩德、将士忠勇之效。”
笔锋陡转,墨汁在笔尖凝住,似坠着千斤重。他盯着宣纸,目光像要盯穿纸面:“唯憾李自成狡黠如狐,见势不妙率两百精锐突围,遁入商洛山。臣遣斥候四路追剿,然那山地势险恶,林深谷幽,连搜三日竟未得踪迹!张献忠部更可恶,撤退时阵型齐整如未战,伤亡必轻,他日定是心腹大患!”字句间,藏着他压不住的愤懑。
放下狼毫步至帐门,夜风裹着沙砾砸在脸上,生疼。营中篝火星星点点,暗处传来士兵的低咳,咳得撕心裂肺——那是白天中了箭的伤兵,麻药早过了劲。他攥紧拳,指节泛白:朝堂上那些人,只会在奏疏里写他追剿不力,可谁会管将士们已拼到刀卷了刃、力竭倒在沙场上?谁会管商洛山的险、张献忠的猾?但他不能辩,眼下只能守住战果,绝不能让李自成缓过气来。
回案前蘸墨,狼毫划过宣纸发出“沙沙”响,像是在替阵亡将士鸣不平:“臣知未擒匪首乃失职之过!然已令各部连夜补粮草、修兵器,三日后便率军入商洛山搜剿;陕豫官府已传信,必严防张献忠异动。臣以颈上头颅担保,必荡平流寇,还中原百姓太平,以报陛下知遇之恩!”每个字都写得用力,墨痕深透纸背。
最后一字落下,他将奏折折得方方正正,指腹反复摩挲着纸边——这纸上写的不只是战况,更是三百多将士的性命,是他们未凉的血。递给亲兵时声音发紧:“快马加鞭送京,亲手交司礼监掌印太监,半道若有延误,军法处置!”
亲兵领命而去,马蹄声渐远,融入夜色。洪承畴望着帐外漆黑,突然拔出腰间佩剑,剑刃映着篝火泛出冷光,晃得人眼晕。他知道,这封奏折递上去,等着他的或许是斥责、是质疑,甚至是朝堂的攻讦,但他别无退路——身后是大明的江山,身前是死去将士的英魂,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,他也得闯下去。
风沙还在啸,剑鞘上的铜环被风吹得轻响,叮当作声。像是阵亡的将士在应和,又像是在为这风雨飘摇的大明,唱一曲悲怆的战歌,在潼关的夜里,飘得很远很远。
张献忠坐在对面石上,手里把玩着枚磨得光滑的虎符,嘴角噙着笑,看他喝完才开口:“闯王这口酒,喝得倒比在潼关前痛快。”他指尖敲了敲虎符,声音压得低了些,“不过光痛快没用,得找条能让弟兄们活下去、还能打回去的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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