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粥郎的扁担压得极低。
不是因为水重——桶里那点晃荡的清水,连半桶都不到。
是压在他肩上的东西太沉:七年前苏家祠堂前分发平安梅时他跪着接过的那封密笺,昨夜昭影塞进他掌心、用麦秆缠了三道的灰包,还有顾夜白蹲在磨坊檐下递来时,指尖无声擦过他腕骨的那一瞬。
他脚步不疾不徐,穿过哭嚎与火光,像一滴水滑入湍流,不起波澜。
蓝羽军阵已乱。
陆砚战马跪陷泥中,甲士推搡踩踏,火把倾倒,几簇烈焰正舔舐着双星亭木柱底漆——浓烟升腾,焦味混着麦穗烤糊的甜香,在冷夜里拧成一股诡异的暖流。
就在这当口,夜粥郎停在古井边。
井口青砖沁着寒霜,砖缝里那道朱砂印淡得几乎看不见,却像一根烧红的针,直直扎进他眼底。
他放下桶,弯腰,手探入水中——动作熟稔如三十年来每个清晨。
可指尖没触到井壁湿滑的苔藓,而是轻轻一拨,将浮在水面的一层薄灰搅开。
灰末遇水即散,无声无息,如墨融于夜。
他舀起一瓢,水光映着火把,粼粼跳动。
没人看见,那水底沉着一层极细的、泛着微褐的膏状物——苏家地听堂秘制“凝渊散”,取十年陈灶灰、三载腐桑叶、七日曝晒的蚁蜕粉,以山泉反复淘洗七遍,只留最轻最韧那一缕。
入水不溶,遇地下水则膨如胶脂,黏如生漆,专堵活脉。
瓢沿微倾。
“哗啦——”
灰水入井,未溅,未响,只有一圈极细的涟漪,向内收缩,倏忽不见。
井底静了一瞬。
随即,远处东洼芦苇丛中,三株并生的苇秆齐齐一颤,叶尖悬着的水珠“嗒”地坠落——比先前慢了半拍。
夜粥郎直起身,抹了把额角汗,嗓音沙哑:“水浑,得再等会儿……”话音未落,已挑起扁担,转身往村西去。
草鞋踏过冻土,留下两行浅印,印痕边缘,竟微微泛着潮意。
同一刻,昭影赤着脚,从双星亭阴影里溜了出来。
她没哭,也没看火光,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心——那里沾着昨夜父亲用灶油调的麦粒浆,黑亮、微黏、带着一股子陈年烟火气。
她每走一步,脚底便在门槛上轻轻一碾,麦粒嵌进门缝,油渍渗入木纹,悄无声息。
第一家,第二家……第十家。
灶油遇热气即挥发,焦香极淡,似有若无,混在浓烟里,谁也闻不出异样。
可地下三尺,蛰伏七年的白蚁群,却猛地竖起了触角。
它们循着气味,成千上万,自墙根、地窖、老槐树根须间涌出,密密麻麻,如一道无声的暗河,朝着村西那座塌了半边窑顶的废弃砖窑,悄然奔去。
窑洞深处,三十六只桐油浸透的火药桶,正稳稳架在新伐的松木梁上。
木梁榫卯严丝合缝,看不出一丝破绽。
可此刻,梁底虫蛀旧痕处,正传来极细微的“沙沙”声——像春蚕食叶,又像细雨打竹。
而顾夜白,坐在自家院中。
他面前摊着一只破草鞋,麻线绕指,一结,一收,一勒。
动作慢,稳,带着农人特有的钝感。
可若有人细看,便会发现——他每打一个死结,村东水渠口那块松动的镇石,便微微震颤一下;每勒紧一道线头,西岭泄洪沟的暗闸铁舌,就“咔”地一声,向内缩进半分。
三年来,他修渠、垒坝、引山泉入田、改溪流绕村。
没人当他是匠人,只当他是个沉默的背棺人,顺手帮衬。
可这村子的地脉,早被他一钎一凿,一绳一结,织成了网。
网眼不大,却张张咬合;线头不显,却根根牵喉。
他抬眸,望向村西。
窑洞方向,炊烟本该断绝,可此刻,却有一缕极淡的白气,正从塌陷的窑顶裂缝里,缓缓渗出。
不是烟。
是潮气。
火药桶里的硝磺,正在吸饱水汽。
顾夜白手指一顿。
麻线绷紧,发出极轻的“吱”一声。
他垂眼,继续打结。
可就在第三十七个结将成未成之际——
村口方向,骤然响起一声厉喝:“掘!快掘!井水反涌,地气不对!”
铁锹破风声起。
一柄玄铁锹深深插进村西旱地,刃锋入土,三寸。
土屑飞溅。
锹柄刚颤,尚未拔出——
地底,忽有闷响。
极沉,极钝,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黑暗深处,缓缓……翻了个身。
铁锹入土三寸,刃尖刚触到松软湿壤——
“轰!”
不是炸裂,不是崩塌。
是地底一声沉闷的翻搅,像巨兽在睡梦中碾过喉骨,又似千钧重石缓缓移位,震得人牙根发酸、耳膜嗡鸣。
蓝羽副将霍然抬头,瞳孔骤缩。
不对劲。
井水未涌,却有浊气自砖缝倒吸;火把焰头齐齐一矮,青白摇曳,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呼吸;更可怕的是——风停了。
整整半条街的浓烟,本该被北风卷向村外,此刻却如活物般滞在半空,凝成一道灰褐雾墙,缓缓……转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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