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鲜美源”预制菜加工厂的中央厨房,是一个被严格剥离了人类情感的空间。
无处不在的不锈钢表面反射着高瓦数LED灯管的冷光,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过于洁净、缺乏阴影的明亮之中。空气里,消毒水的尖锐气味与各种复合食品添加剂的甜腻香气相互纠缠,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不适的、属于工业食品的体味。
李桂芬站在“调味料配比与注入区”,这是决定最终产品“灵魂”——或者说,“模拟灵魂”——的关键岗位。她穿着统一的白色工服,戴着一次性帽子和口罩,只露出一双因长期轮班而带着疲惫血丝的眼睛。她的双手,包裹在薄薄的乳胶手套里,正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,执行着面前电子屏上不断跳动的指令。
今天的主打产品是“古法秘制红烧肉”预制料理包。电子屏冷光闪烁:
【复合酱油膏(含焦糖色、增味剂): 1500g ± 5g】
【红烧肉特征风味物质(乙基麦芽酚等): 8g】
【肉类增鲜剂(I+G、谷氨酸钠): 18g】
【质感改良剂(磷酸盐): 12g】
【防腐剂(山梨酸钾): 3g】
【……】
她的动作流畅而麻木,用特制的量杯和刮板,从一个个巨大的塑料桶中,舀出粘稠的酱膏,称取雪白的粉末,滴入无色的液体。这些物质的名字,她早已从最初的陌生拗口,变成了如今肌肉记忆的一部分。她知道,那一小勺雪白的I+G,能产生远超十小时熬制高汤的“鲜味”;那几滴无色的“风味物质”,能模拟出油脂在高温下发生美拉德反应产生的、诱人的“肉香”。
但今天,当她拧开那瓶标着“红烧肉特征风味物质”的棕色小瓶时,一股极其强烈、甚至带着化学刺激性的“肉香”猛地窜出,直冲她的鼻腔和天灵盖。这味道,与她记忆深处,老家那口黑铁锅里,用冰糖细细炒出糖色,投入五花肉块,加入八角、桂皮、香叶,在柴火灶上咕嘟咕嘟慢炖几个小时后,满院飘散的、那种温暖、醇厚、带着油脂和时光交融气息的香气,截然不同。眼前的香气,更像是一把精心打磨过的钩子,锋利,直接,瞬间勾起食欲,却空洞无物,缺乏那种由时间和耐心赋予的、复杂的、有温度的层次感。
她的动作,微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的情景:儿子小辉扒拉着碗里加热好的、来自她所在工厂的同款红烧肉,小小的眉头皱着,低声嘟囔:“妈,这个肉……味道怪怪的,没有你以前用大锅炖的香。”她当时心里一刺,只能勉强解释:“这个……方便,省时间。妈妈下班回来晚了,这个快。”
方便。省时。这两个词像魔咒,支撑着这个庞大的产业,也支撑着她在这座城市的生活。消费者撕开包装,加热几分钟,就能得到一份色泽红亮诱人、味道浓郁统一、口感酥烂入味的“红烧肉”。没有人会去探究,那红亮来自于焦糖色素而非炒化的糖色,那浓郁来自于香精和增味剂的协同作用,那酥烂来自于滚揉机和保水剂的物理化学双重改造,那长达一年的保质期,是防腐剂的功劳。所谓的“古法秘制”,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、关于传统与温情的营销幻梦。
她负责注入的,不是风味,而是风味的“拟像”。是实验室里通过气相色谱和质谱分析,分解、提纯、再合成的分子信号。它高效、稳定、成本低廉,唯独缺少了灶火间那份手作的温度、等待的耐心和食材本身在时间中转化的、不可复制的微妙变化。
“李桂芬!动作跟上!料斗要空了!”小组长严厉的声音通过她头顶上方的扩音器炸响,带着电流的嘶哑,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。
她浑身一激灵,赶紧将小瓶里的棕色液体精准地倾倒入计量槽。那浓烈到几乎虚假的香气再次包裹了她,让她胃部一阵轻微的痉挛。她想起自己小时候,母亲在厨房忙碌整个下午,满屋弥漫的,是真正食物在火与时间作用下,自然散发出的、令人安心的香气。那种香气,能穿透砖墙,飘散在巷弄里,是家的信号,是生活的味道。
而现在,她站在这条冰冷的不锈钢流水线旁,亲手参与制造着一种标准化的味觉欺骗。这份工作给了她和儿子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的微薄资本,支付房租、学费、生活费,却也让她离真实的、带着情感与记忆的“家常味道”越来越远。一种深刻的、沉甸甸的忧虑,像流水线上弥漫的冰冷水汽,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她的心脏。
她不仅仅是在担忧儿子长期食用这些工业化产品对健康潜在的、未知的影响。她更在恐惧,在这种被人工香料和添加剂塑造的味觉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,他们的味蕾是否还会记得、还能欣赏食物原本的、质朴的、需要耐心等待的真实滋味?她每天注入的这些瓶瓶罐罐,带来的究竟是便捷,还是一种对古老味觉记忆的、缓慢而彻底的殖民?
流水线依旧以恒定的速度轰鸣向前,承载着成千上万份看似美味却毫无个性的“红烧肉”,驶向城市的各个角落。李桂芬低下头,继续着她精准而麻木的操作,只是那眼神深处,一抹无法被口罩和帽子遮掩的忧虑,如同水底的暗流,在冰冷的工业之光下,无声而汹涌地流淌。
精彩待续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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